后面马车也已驶近,云幼颐在车内听闻此言,一气之下甩开车帘直接钻出了车厢,站在车前辕指着那人道:“你谁啊?”
只见此人虽也同身着暗云纹墨衣,但外套一件深竹滚边墨色披风衬得人威风凛凛,一双半阖丹凤眼气定神闲,眼中深不见底一汪浓郁墨意,藏着混沌永无破晓的黑。
他闻言,抬眼悄无声息睨过站在车上愤然的云幼颐,知其身份,但仍不紧不慢地俯身一揖,薄唇轻启:“在下墨衣云卫总指挥使甲子,见过公主殿下与燊王殿下。”
云幼颐幼时便离家,之前也没机会接触祖父养的这群侍卫,所以并不认识他们。
听他这席介绍,不知为何却莫名被此人眼中的寒意刺得差点露了怯,察觉到自己心头浮上的虚势,她不禁一惊,又赶忙抛开这念头,挺起胸膛昂头对那人接着道。
“我管你是谁!我告诉你,景嵚只听命于我,你没资格指挥他,明白吗?”
“是。”
甲子并没有与她争论,垂眸答是。
云幼颐见他态度不再如之前那般凌厉,便将注意力放在后面那群人身上,怕他们没听清楚,又再次强调了一遍。
“后面的,都听明白了吗?以后再让我看见谁对景嵚颐指气使,别怪我不客气!”
后面肃立的一众墨衣云卫齐声回了句:“是。”
得到回复后她终于缓和了神色,让景嵚上马,然后转回头又看了看一直保持行礼姿势的甲子。
“我懒得记你们这些编号,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没想到云幼颐会这般问,身形一怔,片刻后才缓慢开口回复。
“在下名唤弃冕。”
云幼颐收回了目光,转身走回了车厢。
“好,你开道吧,回府。”
“是。”
弃冕起身翻身上马,回复时神色中没有多余的表情,但当他转身面对身后部下时,面上却又是冷冽之色。
“开路,回府。”
刚进城便是这架势,尤知言从未见过云幼颐这副气派模样,不禁露出惊艳之色,碍于场合,只暗自竖起大拇指,口中小声赞叹:“威风,确实威风!”
清楚现在气氛不对,听见尤知言小声的念叨,昀燚还是正色着肘击了他两下,用气声:“别多嘴。”
尤知言立时噤声,抿着嘴望向前方。
自从得知镇国公病危的消息,这一路上云幼颐像变了一个人,此时坐回马车,满脸忧愁神色。扶曦知道越是接近故乡,人越是会情怯,更何况她这种从小便远离家乡的孩子。
肃州城地广人稀,又行进了大概一个时辰,才终于到达声名显赫的镇国公云府。
门前两座巨大石狮镇守,头顶气派匾额金墨草书四个大字,镇国公府。此时府门大开,方正浮雕一字影壁墙撞入眼帘,上刻祥云麒麟纹,左右一幅楹联写的是,万雨潇潇成一野,千雾弥弥见一云。
府外守了一众侍从,马车将将停稳便按照弃冕的吩咐迎了上来,一齐屈身一礼,恭恭敬敬去接几人的行李。
扶曦扶着昀燚的手下了车,转身又去扶身后的云幼颐。触碰到她手的瞬间,她不动声色敛了敛眉目,一切了然于心。
昀燚注意到她的神色,开口将要询问,便见她暗自轻摇了两下头,缄口不言。
侍从已将众人的行李包袱安置进府,却始终未见主人出现。
昀燚知道云府人口伶仃,云府上下现如今除却镇国公云老外便无人了,太后的胞妹镇国公夫人姜氏在早年病逝,云幼颐的父亲定北神勇大将军在其幼时便已战死,其母宁远侯之女长林郡主也是在其年幼时病逝,其兄骁武大将军被任命代替其父镇守北境,也不在府。
但要是仔细算起来,府上应还有一人,便是定北神勇大将军云北昼的侧室,也是骁骑大将军云凌洲之母卫姨娘,可此时却不见此人身影。
云幼颐下车后望了一圈来人,没看见那个女人,倒望见祖父身边的杜嬷嬷一把年纪还亲自与一群后生候在府外。
杜嬷嬷看见云幼颐,脸色瞬间明朗起来,但却因其变化太大,不敢贸然上前相认,毕竟小姐离府时还是小小一个顽童,此时已长成亭亭玉立貌美如花的大姑娘了。
云幼颐见其迟疑的态度,缓和了神色,先笑着迎了上去:“怎么?杜妈妈不认识幼颐了?”
杜嬷嬷见她俏皮的神色,这才喜悦迎了上去,搂着云幼颐仔细左右看了看:“小姐现如今长成落落大方俏小姐了,杜妈都要认不出了,快让我看看我们小阿仔长到多高咧!”
云幼颐看着满脸皱褶却始终一脸祥和亲切的杜嬷嬷,回想起幼时与其玩闹的画面,现如今自己已长得比她高出半个脑袋,此般却头次看见了她头顶缕缕花白的发,叹息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这些深刻的痕迹。
她拥抱着她,不自觉早已泪眼模糊:“妈妈这几年过得很辛苦吧?”
杜嬷嬷闻言一愣,怔然望着含泪的云幼颐,也不禁泪眼婆娑,许久都哑口说不出一句话,哽咽着伸手为她拭泪。
还在伤心难过之时,隐隐察觉到不远处那道冰冷的目光,杜嬷嬷随即用袖子将泪擦干,收好情绪对着云幼颐咧嘴一笑。
“不说这些,快进府吧。”
随后又朝她身后一群人望去,从云幼颐口中得知了他们的身份后,赶紧张罗人将众人一齐迎进了府。
穿过前堂,云幼颐挽着杜嬷嬷的胳膊,问道:“卫姨娘呢?怎么不见她人?”
杜嬷嬷听云幼颐问她,顿时警惕望了望四周,见没其他人才愤然吐起苦水:“找了个风寒的理由摆谱呢!分明昨天见她倒还好好的。”
云幼颐从小便与这个女人不对付,对待她一个小孩,她都会费尽心思挖坑栽赃陷害她,偏偏招式都不高明,所以她那时尽管再小也明白过来,她父亲这个侧室眼里容不下她,见不得她好。
她使的那些小伎俩也是直到祖父派景嵚成为她的近卫后才减少了许多。没想到,现如今尽管过去这么多年了,她对她还依旧是这般肚量,依旧容不下她分毫。
“哥哥呢?他还没到吗?”
“凌哥儿来信说是明日便能到了。”
“好!明天我去接他!”
家中人人都问过了,唯有祖父,让她迟迟不知该如何开口,她还是始终不愿相信他病重之事。
见云幼颐顿时又哑声垂泪,杜嬷嬷知道她是在想她祖父,手上轻拍着她的手,柔声道:“老爷这几日不清醒,但饭后总会醒来个把小时,阿仔待会儿饭后去看看祖父吧。”
“嗯……”云幼颐的手帕这一个多月来都没离开过手心,此时又不忍揉着帕子揩泪。
几人坐在桌前一同进午膳,见云幼颐情绪不佳,席间都没怎么交谈闲话,特别是尤知言,全程眼观鼻鼻观心,默然将食物往嘴里塞。
终是饭后,昀燚开口表示待会儿几人一同前去探视老国公,毕竟这么大老远来,作为晚辈也该去拜问这位当朝大功臣,更何况他老人家现在身体抱恙,出于礼仪他们更应该去看望。
云幼颐叹了一口气,强打起精神点头应下。听侍女说老国公还在昏睡,于是她便让众人先去客房休整片刻,待老国公进食后再一同前去探视。
见他们纷纷离开后,云幼颐出声唤出在暗处的景嵚。
“景嵚,你要时时刻刻呆在我身边,哪里也别去……”
望着神色颓然的云幼颐,他清楚她一直在强撑,看着府内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早就难过得精疲力竭了。
这里看似是她的家园,实际上却没有一丝属于她的痕迹。
“我与父亲一起种在前院的那棵桃树,竟也不再了,我都没见过它茂盛长大的样子……”
刚才入府的一路上,她都已看见,府内载满了忍冬,她知道这是卫姨娘喜爱的花,彼时在她的院子一隅见过,光阴如梭,此时这忍冬便这般如火如荼蔓延至了整个云府的角角落落,容不下她那株小小的桃树。
景嵚在路途中云幼颐忽然出神的停顿之际,便也注意到了,他知道她望向空处的眼神其实是在看那株不见的桃树。
她喜爱的桃树不在了,但让她摔伤手的那株梅树却依然屹立在原处,更加蜿蜒更加曲折。
云幼颐起身漫步回了自己幼时起居的春山阁。他们虽为她保留下了这间院子,但里面陈设和客房其实无二,她小时候留下的那些玩意儿早就不知被收到了何处,整个院子让人熟悉却又陌生。
院子里有两个面生的侍女,见到她连连上前行礼。但云幼颐明白,现在府内是卫姨娘当家,这些不过是她安排过来的人。
小时候已经吃过这类亏了,她清楚这两人是不能亲近的。面对对方亲切的态度,她垂眼漠视,懒得多言回应,摆手散退了两人,随自进屋休息去了。
景嵚在暗处始终注视着云幼颐,看着她低垂的眼眉,心里说不明白的滋味,明明前段时间她还常如孩童般顽皮欢笑。
见她进房歇息,但他却仍无法放松,他感受到暗自汹涌的阴忮从四面八方汇集于此。
有人正注视窥探着这间院落,不止一处,不止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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