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

上午十点,越海市砚北区海港酒楼停车场。

破旧的手动挡卡罗拉,陈玉芹打着火,担忧的目光往副驾驶座上飘。

林亦安静地靠着椅背,目光虚浮地望向窗外。

刚在酒楼,陈玉芹没心没肺吃了早茶,正值精力充沛。

林亦只勉强饮了茶,便开始静坐,仿佛这是恢复能量的唯一方案。

在她脚边,红色塑料袋里装着封满黄符纸的土陶罐,昨夜记忆涌现,陈玉芹忍不住看向她垂下的手,

“闺女……是不是很严重啊……我想过那东西凶,但没想过这么凶嘞……早知道就不该让你……”

林亦回过神,无奈地弯了弯唇角,将双手递到陈玉芹面前。

那双手枯瘦细长得过分,表皮惨白到透出紫色血管,像一只巨大的白化高脚蜘蛛在她眼前吊起。

十指指根处,十个青铜戒圈如同禁制,扣住她脆弱的指节——

右手五个是浓郁的墨色,左手大部分是青铜原色,只有拇指戒圈半边依稀能看出那种锈迹似的墨黑。

“别看不起我啊,老师。”

她冲陈玉芹眨眨眼,

“再难搞的情况,有我在,还能多难呢?”

陈玉芹伸手捏了捏她冰凉的手指,

“话是这么说,可为师承诺过,不再让你沾这些东西的。”

林亦帮她推上档位,笑道:

“孩子长大该放手了,老师。我说过很想赚钱嘛,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么在所难免的。”

“不,”陈玉芹推回空挡,语气近乎恳求,

“我还是把你送回学校,闺女。在医院时你也听到了,待会要见的姑娘,虽然上了吊、却是留了一口气救回来的……心跳呼吸都正常,就是植物

人的状态,不会出问题。你就放心回去睡觉,钱你一样拿大头!”

林亦笑了,逗她道:

“老师,你这么不想让我去,是不是怕我见到谁啊?”

“嘿嘿”

陈玉芹干笑了两声,竟被说中了心事,

“闺女,什么都瞒不过你。”

她顿了顿,

“我下了决心要收那小伙子做徒弟了。这次,他要帮咱们一个大忙。”

林亦脸上轻松的笑僵住了,她坐直了身体,难以置信道,

“他到底能帮你什么啊?”

“嘿嘿,”陈玉芹冲她讨好地笑,

“闺女,我还没给你讲今天这单的细节吧?待会咱们要去看的那个上吊的姑娘,她亲舅是我的老客户,做大生意的老板!”

“怕这未婚的外甥女留着的一口气是有什么怨恨,会影响族人的运势,求着我帮忙开解呢。”

“开解?”林亦蹙眉。

“嗯,那老板觉得,小姑娘吊着一口气不愿死,成了活死人,非得找个人给冲喜才行。”

“一来对她身体恢复有益,二来将她过户给了外姓人,就算真有邪气也冲不了本家。”

“虽说咱们都知道这胡扯的,可有钱的大老板就是深信不疑呢,所以,咱们的大金主说,如果能给他可怜的外甥女找个冲喜对象,这一单的礼金……”

陈玉芹压低声音,压不住喜上眉梢的亢奋,她举起手,冲林亦比了两个“六”:

“66万!”

“老师?!”

世界安静了,林亦愣住了。

封建迷信行业,她也跟着陈玉芹耕耘过一段时间了。

虽然隐隐约约有听说过,江湖上专供大人物的真大师,年收入以她根本数不清的零结尾。

但,作为常年游走于基层的玄学工作者,主要处理叫魂、迁坟、画平安符、看自建房风水等业务,出场费一次二百就很理想了。

从业以来,唯一超过十万的大单……似乎还是五年前,自己正身强体壮的时候。

瞧准林亦的表情,陈玉芹趁热打铁:

“记不记得,为师跟你说过,整天跟着你的那个小伙子,八字是世间罕有的硬,至阳至刚,百邪不侵,给人配冥婚都夺不走的强运,正适合当咱们这行的财神爷!”

“更巧的是!我一看那姑娘的八字,嘿!可不就是那小伙子的良配……”

林亦震惊,自己无意间捡的讨厌鬼,有朝一日竟有了商业价值。只是,六十六万的单子……

“老师……冲喜都是这个价吗?不会有什么坑吧?”

陈玉芹轻笑一声,

“你这是穷惯了,闺女。这点小钱,在有钱人眼里,就是买件衣服洒洒水啦,何况是找人冲邪气这种缺德事!”

“这人呢,你也放心,我多年的老客户,从他刚做生意时就一直找我指点的。这次只下定,15万就已经到账了。”

陈玉芹劝她时,总有种传销大师的信念感。

但凡换一张脸这么说话,林亦肯定认为对方是骗子并反手拨打110。

但,此时此刻,她只剩下那种感觉……

就是那种,一个多年来存款上五位数都勉强的人,第一次得知自己即将获得这辈子没有过、也可能难再有的巨款时,所怀揣的那些:

质疑自己配不配得、是不是真能到账、会不会在做梦的,惶恐、罪恶、初恋般小鹿乱撞的兴奋感。

她嘴巴张开又闭上,发大财的愿景让她说不出一句话。

陈玉芹看向她耳后,眼睛唰得亮起来:

“说起财神,财神就来到我车门啊!”

她喜气洋洋摇下林亦那侧的车窗,仿佛看向一块行走的金条:

“二徒弟!”

“准师傅好!”

车窗摇下的瞬间,一声开朗洪亮、充满了男大学生活力的声音入室抢劫般挤进林亦的耳朵:

“哟,准大师姐也在!”

车窗外,一张阳光开朗青春男大的白净脸庞浮现在林亦眼前。

他嘴角弯弯,露出整齐的白牙和两个深深的梨涡,简直和某个经常出现在电梯广告上的帅气男明星一模一样。

在这明媚的、阳气充沛的光芒照耀下,林亦周身那层保存很好的阴湿气息瞬间干燥不少,她不禁有点自卑,往车内阴影缩了缩,露出嫌弃的表情:

“不敢当,宋学弟。”

——

傍晚六点,越海市凰山区唐湾村。

近黄昏,无限好的夕阳攀在远处的山头,红得像血。

一支常在附近村里跑红白事的礼乐队,敲着锣,吹着唢呐,围着一顶四人抬的小轿,从山那边晃悠悠往村口行进。

轿中人穿着大红喜服,正是陈玉芹新收的那位命格超强的二徒弟:宋千寻。

唢呐声呜咽,锣鼓声聒噪,激得鸟雀惊起,绕着瓦檐乱飞。

于家算得上气派的大院门口,陈玉芹、林亦,以及那位在凰山上吊的于雪的亲舅舅,同族里其他重要男性长辈,正齐齐候着。

今夜,只要宋千寻在布置好的洞房里,与那位胳膊上还挂着吊针的睡美人新娘守上一夜,明日天一亮,冲喜便算圆满。

到了正门,落轿起帘,宋千寻面带标志性的帅气笑容跳下来,胸前大红纸带上写着“新郎”两个大字,手上托着陈玉芹备好的托盘,里面装着纸糊的女人首饰,和一叠厚厚的冥币支票,面值九百九十九万。

陈玉芹忍不住变身职业媒婆:

“瞧这小伙子,一米八五的山东人标准身高,板正英挺,杠杠的好身板!”

观此情境,林亦内心感到九百九十九万的无语。

虽说新时代青年不该迷信鬼神,但她真弄不明白,这人怎么就一点讲究都没有。

宋千寻与她同校,但二人相识于校外一个英雄救美的场合。

当年他拒绝了越海本地某颇有地位社会人的告白,被其麾下数十小弟手持砍刀、棒球棍团团包围。

路过的林亦单人放倒了这群不良青年,救下他。自此,他将林亦视为人生偶像。

据宋千寻自述,他打小跟爷爷学习,对封建迷信知识进行过深刻研究,亲眼见过林亦的本事后,更意识到自己毕生所学并非虚无。

因此,他三天两头跟着林亦跑,也结识了陈玉芹,便嚷着要拜到偶像老师的座下。

林亦一向看他不顺眼,因为她真的很不喜欢宋千寻这种阳光灿烂活人感很足的人类,更没想过有朝一日要和别人分享师父。

可事到如今这人摇身一变,成长为具有66万商业价值的团队头牌……

“师姐好!”

新郎宋千寻冲她咧嘴一笑,简直是广告牌上的大明星化出了肉身,亲自走到她面前。

林亦叹了口气,

“百年好合啊,师弟。”

——

于家老宅正堂,红灯笼高照,红蜡烛泣血,红纸花飞天。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百年好合”

新郎与新娘立在中堂前。

一只能辟邪的公鸡被于雪的某长辈抱起,眼睛蒙着白布,鸡冠顶起红盖头,鸡爪系着于雪用过的丝巾,这是新娘。

新郎宋千寻吸一口气,冲那歪脖子的红盖头拜了下去,有什么东西掉出来,是蒙眼的白布。他抬起眼,盖头的缝隙里,公鸡翻开白色的瞬膜冷冷看着他。

“礼成!”

宋千寻的头婚,在洞房门锁“咯噔”一声中,迎来**。

“小宋,今晚我们家小雪就拜托你了,你辛苦一晚,明早我们就来……”

亲舅舅话刚传了一半,门外已传来豪华轿车启动声。

宋千寻摇了摇木门,锁得够严实,从门缝里依稀能瞥见一把厚实的铁锁。

他笑着叹了口气,转过身,打量着自己的新房:一间方正的小屋,中间有张八仙桌,桌上摆着一盘苹果,一盒龙凤喜饼。

靠近东边窗户一侧,大床用红床帘围住,床上躺着他的新娘。

那是个纤瘦的女孩,宽袍大袖的喜服挂在她身上空荡荡的。

宋千寻看不见她的脸,一块大红喜帕盖住了她胸口往上的部分,枯树枝般了无生气的干瘪手指交叠着压住那片喜帕的尖角,凹陷的手背上连着一根输液管。

“滴答、滴答”

输液瓶在一旁的大衣架上挂着,药液滴落的声音就是女孩心脏跳动的声音。

宋千寻记得有人说过,他这位新娘今年不过20岁,心里不免有点发堵。

他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摸出一把安神符咒。

这些符咒本是给他助眠用的,对沉睡中的新娘是否奏效,他并不清楚,但宋千寻总觉得要为她做点什么,便轻轻扯起女孩的袖子,想将这些纸符贴在她手腕的穴位上。

华丽浮夸的衣袖掩饰下,映入眼帘的是针孔。

密密麻麻,像小米粒那么大的针孔。从袖口深处开始,一直延伸到手腕。

血迹早被清洗干净了,每个针孔表面只剩下一层淡粉的肉。

可针孔仍在,甚至愈发显出某种整齐的排列规律:

针孔之间的间隔,几乎一模一样,不像是人手扎出来的。

像是谁把女孩的整条胳膊,按进了一副镶满针尖的模具里。

宋千寻僵在原地,似乎一条冰凉的蛇正顺着裤管往大腿根爬,他机械地将纸符往女孩手腕上一拍,迅速拉下她的袖口。

“滴答、滴答”

药液一滴一滴下落着,宋千寻晃了晃脑袋——

他今夜的新娘只是个和他一样的活人,她可能吃过很多苦、可能还吸过毒,她现下还在输液治疗,仅此而已。

他活动了下僵硬的四肢,将床尾的铺盖搬到地上展开,钻了进去。

农村的夜晚很安静,半梦半醒的燥热间,一阵舒适的凉风吹来,沾着田间地头的泥土腥气,他不由想起童年时,和爷爷在乡下相依为命的日子,真怀念啊。

夜风尽头,隐隐的锣鼓声和唢呐声,像坐在新郎官轿子里时听见的声音。大半夜,还有人在办婚礼吗?

风吹来了什么东西,落在他鼻尖上和衣领里,痒痒的,就像是今天落轿时轿夫抛洒下满天的大红纸花。

风越来越大,刚呼出去的二氧化碳瞬间又被送回鼻腔,带来一种不舒服的缺氧感。

宋千寻皱起眉头,被大风刮来的红纸花灌进他的鼻孔和衣领里,积少成多,快把他整个鼻腔和衣领都灌满了。

他想伸手把这些该死的纸花抖出来,

可他正坐在轿子里,双手拖着那个装满冥币和纸糊首饰的托盘,完全空不出手来……

轿帘外,风呼啸着,红纸花从四面八方涌来,从鼻腔灌到他紧闭的嘴里,喉咙越来越紧,连自己的唾沫都咽不下去……

宋千寻猛地睁开眼睛,对上一双没有瞳仁的眼白。

此刻,他正躺在新婚洞房的水泥地上,那位穿着鲜红喜服的新娘压在他身上,干瘪的双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蒙脸的大红喜帕早不知去向,他才看清他的新娘长了一张似乎在水里泡了很久的、又青又肿的脸。

她用翻白的死鱼眼看他时,向左歪着脖子,像个天真的小孩;但她布满针孔的干瘪双臂,却有不容任何成年人抗拒的力度。

他的新娘并不是人。

宋千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

她不该是鬼。

鬼魂终究是一种能量,没有实体,更不可能操纵阳间之物,何况人的躯体。

除非……他想起爷爷说过的话,除非是另一种情况……

“世间之鬼,顺应天时地利人怨自然而生。因怨而聚,怨久则散,这便是自然之鬼的法则……”

“可总有些歪门邪道的祸害,妄图借助外力引导阴冥之气,将天时、地利、人怨三者强行催化至极盛。”

“据说,在理论上,若是把握住某个千年一遇的天机,用此法炼成的鬼,甚至可能夺去活人之身,让死人复活。”

爷爷最后说:

“你切勿沾这些邪魔外道。须知因果一线相连,你不去求它,它绝不会找上你。”

“滴答、滴答、滴答”

他最终还是沾了什么。所以,今天,那个脱离了自然法则而成、能控制活人的恶鬼,化作他的新娘,找上他了。

“滴答、滴答、滴答”

输液瓶早被摔碎,可宋千寻还是听见了液体滴落的声音。

他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象。

他看见了门外,将自己和他的新娘锁在一处的那把铜锁,慢慢结出冷凝水,从锁孔里滴下来的却是血,一滴、两滴、三滴。

如血的残阳下,他和一只公鸡对拜,鲜红盖头的缝隙里,公鸡看向他的瞬膜像死人的眼白。

下一秒,女人的头颅从公鸡喷血的脖颈上长出来,鸡爪上绑住的印花丝巾像蟒蛇那样绞紧他的脖子。

他的一夜新娘死死盯着他,在她翻上来的眼白里,宋千寻看见了歌声:

“……不要回头啊/不要流泪啊/脚下踏着的不是鲜血是勇气/嘴上歌唱的不是求救是希望/穿过那阴森的针槐林/向着未来的万丈光芒飞奔吧……”

好熟悉……这不是……自己上小学时很流行的,一部老动漫的主题曲吗……

为了买那套碟片,爷爷骑着脚踏三轮车,带他翻过很多座大山,去到城里的音像店,返程时,爷爷摔坏了腿,直到去世也再没好过……

模模糊糊想着,他终于看见了光。

在光里,他的新娘穿着那身华丽浮夸的大红喜袍,悬挂在密林间的老树上。

她的脖子被粗大的麻绳吊起,连根折断了。

头像天真的小孩,俏皮地歪在左边。

晚风拂过山岗,鼻息间是淡淡的海水咸腥。

她了无生气的身体随山风摇摆,像巨大的海鸟在飞翔。

“向着温暖的光芒自由地飞翔吧”

她唱完最后一句,翻开白色的瞬膜,嘴角向两边拉开,一直裂到耳根.

像是在对着她的新郎幸福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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