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莱说,今天下午和宣雨露的这场对话里,令她最难受的一点是,她没有做到言而有信。是宣雨露指责她自食其言。她那时想起来,发现确实如此,她无法辩驳。
两个人分手,问题的关键往往摆不到台面上,能摆上台面的反而是问题的其次。就像两人吵架,不为别的,常常就为相亲的事吵。
也是争执时话赶话,裘莱指责宣雨露,不会以后为了合群,为了往上爬就去结婚吧?你要让我做小三吗?
宣雨露气极,说,你就这么想我?别忘了你以前怎么答应我的!你说过,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你什么都能接受。现在呢?到底谁变了?
那是宣雨露参加工作的第一年,两人的关系被宣雨露的父母发现。后果自然是严重的。是宣雨露求着他们,用尽一切手段,要他们不阻碍自己的感情。但她父母提出一个要求,要她回老家,进体制。
你是不是忘了?裘莱?我从来没想过考编。
宣雨露当时流着泪说。
是你劝我的,说只要我们能在一起,我在哪里你都能接受,只要能让我父母稳定下来。
你忘了吗?
裘莱一下子愣在那里。
赵京卉也在听筒前沉默,有许多细微的感受她想表达,却发现难以言说。
“这是我最对不起她的地方。”裘莱说。
“说出口的时候是真心的就可以了。”赵京卉努力安慰她。
“如果永远爱你这句话是真的,那是不是所有人这辈子只能谈一次恋爱?”
“但绝大多数的人做不到。”
“我知道。”裘莱在电话那面笑了。
“所以说人要自私一点。”
“赵京卉。”
“你也要自私一点。”
赵京卉顺着风往后捋了捋头发,回了声“嗯”?
“这年头,自私自利的人过得最舒坦,只顾自己,不管别人死活,也没什么道德包袱。”
“不像你,为了我这个事不停地自责。”
“不要自责,听见没?跟你没关系。”
“听见了。”赵京卉也在电话这面笑了。
裘莱在那面沉默下来。赵京卉这面,小区里各种嘈杂的声音也渐渐平息,绿化带里,路灯静静亮着。
“想回崇平了,回奶奶家躺着。”裘莱忽然说。
“回吧。”赵京卉说,“这边有我。”
“想吃西瓜,我爷爷以前会种西瓜和甜瓜。”裘莱自顾自说,“想吃榨面,小时候早上一碗榨面,放点笋干菜或者南瓜藤,铺个鸡蛋,再化一垛猪油。”
“想吃锅巴。以前我不爱吃饭,奶奶就从锅里铲下锅巴,撒点盐,用手捏起来给我吃。我吃一个锅巴饭团,一碗鸡蛋羹。”
“我也想吃。”赵京卉轻声说。
“但我现在回的越来越少了。”裘莱说。
“每次回去,奶奶就在那儿忙东忙西的。要给我晒被子、洗被套、要买菜。我们那边没个像样的菜摊,我奶奶每次就搭车,或者坐公交去镇上买。我回去,房梁上就吊着肉啊鱼啊菜啊。”
“我带回家的那些东西,她不吃,就存房里。她房间像个小银行。过年那会儿我带回去一袋桃酥,上次回去奶奶房里还有。我说这不能吃了呀,要扔掉了。她说还能吃,不好好的?干嘛要扔掉呢?”
赵京卉嗯了声,继续听。
“可是你知道吗?”
“赵京卉。”裘莱的声音变了。
“嗯?”赵京卉也一下子被这种情绪带动,喉咙里像堵住了似的。
“上次我回去,我奶奶跟我说了一句话。她抬头看着我,她说,我看你怎么长高了呀?”
“她是笑着说的。”
“但我听到的时候,我真的......”
“因为她更老了,腰更弯了,整个人更矮小了。所以她看着我,觉得我长高了。”
裘莱哭了。
“我觉得她们都在离我越来越远。我的所有亲人,都在我前面,离我越来越远。”
“嗯。”赵京卉在手机边点头,也伸手拿指尖揩泪。
“我懂的。”
“20岁的时候我从来没想过这些,25的时候也没想过,但马上30 了,我好像真的觉得自己也在衰老,而她们老得更快了。”
“她们走在我前面,我知道她们有一天会离开。”
赵京卉在手机边重重点头。
“我没跟你说过这些,我怕就我一个人想东想西的特别矫情。”裘莱哭着哭着又笑了。
“没有。”赵京卉也边哭边笑,“我也会这样,只是没说出来。”
“你以后有什么,给我打电话,我愿意听你说这些。”赵京卉又说。
“我就你一个这么好的朋友。”
“你这句话,又让我冒眼泪。”裘莱说,“你也是,我也就你一个这么好的朋友。”
“嗯。”赵京卉擦泪。
“你等我下。”裘莱说,“我要去擤鼻涕,马上掉下来了。”
赵京卉笑道:“快去。”
等裘莱擤完鼻涕,两人又聊了会儿。电话挂断后,赵京卉站在阳台继续吹了会儿风。
流过泪,风一吹,整张脸就干干的。
这一晚赵京卉没睡好,想了很多,又乱,没什么头绪。她想到了很多人,如孟菊飞、赵伟平,也如裘莱、宣雨露,还有斯鸣羽。
她侧睡着,盯着窗帘缝里漏进来的一束淡光发呆。
这一刻,她无端想起十年前的正月里。那一晚,她和斯鸣羽一起睡在酒店,她也是这样侧睡着,看着窗帘缝里漏进来的淡光。身边的另一张小床上,斯鸣羽又轻又慢地翻着身,所以她知道斯鸣羽那时也没睡着。但斯鸣羽大概以为她睡着了,所以这样翻身,怕吵醒她。
她在这时忽然有些感伤,觉得人的大脑不应该装下那么多的想法。人如果只被一种想法支配就好了,那她和斯鸣羽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半个月后,天气预报说有台风过境,节目组发了通知,下一期的录制暂延。孟菊飞给赵京卉打了个电话,问她回不回家?赵京卉说不回。当天下午,孟菊飞包了些饺子,打包了熟菜过来,塞赵京卉家冰箱里。
赵京卉把裘莱叫过来了。她在台风登陆的前一晚开了场直播,接下来两天,和裘莱一起吃、住、玩,什么也没想。
接到节目组的录制通知是在台风刚过的第一天,录制地点由择栖改成了佳源农场。临出发前,赵京卉坐沙发上不太情愿。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参加个节目像是掉进了某个圈套。
裘莱正盘腿坐她旁边吃薯片,吃完懒得洗手,便一边嘬手指一边附和:“对呀,怎么感觉你被骗了。”
又问:“龙润和择栖合作这么深入?”
赵京卉正心烦,按着太阳穴说:“不知道。”
抵达佳源时正下午。早上还阴云密布,这时云层慢慢散开,阳光一丝丝地被筛下来。
佳源这边安排了工作人员带她们将整个农场参观了一遍,经历过疾风骤雨,边上的地里、棚里都有些杂乱。
最后回到办公区。她们也有一处临时的办公场地,节目组就在这里开了个短会,宣布本期录制的主要任务。
大家此行的目的是给佳源紧急抢救的这批蔬菜瓜果进行直播带货。所有人分成两组,各自递交直播策划案,由文文和佳源的三位合伙人共同商讨,择优选择其中一组。
分组结果由节目组直接下达,赵京卉仍和火火一组。
整组人商量完毕,决定分成两小队。赵京卉与火火一队,负责拍摄些短视频作为预热素材。墨鱼与秦墨一队,负责去仓库梳理货品及适合的福利品。
赵京卉和火火一路走到外面的果蔬区,赵京卉一眼就看见斯鸣羽正在地里扶果树、捡残枝。
火火很兴奋,立刻跑过去站一边看着。赵京卉不得不跟过去,她站在火火身后,离斯鸣羽她们有四五米的距离。这个距离对她来说很安全,不用跟她们搭话。
火火站前边问:“我们能下来拍点素材吗?”
那边说:“可以啊。”
火火朝赵京卉招手。
赵京卉不得不过去。
火火张开双手,作势要往地里走。斯鸣羽抬手止住她,说地里都是水,很湿,下来会脏了你们的鞋。
火火自然说没关系。
赵京卉站一边没插话。
斯鸣羽走上来。水泥路里,还停了辆三轮车。斯鸣羽从三轮车的车斗里拿出两双雨鞋来,一双浅色的,一双深色的。
“都是新的,换上吧。”斯鸣羽将浅色的递给火火,深色的递给赵京卉,接着又回地里。火火和赵京卉弯腰换上鞋。
鞋子偏大。斯鸣羽在下面朝她们伸手,说湿泥滑脚。
火火道谢,扶着斯鸣羽的手往地里小心翼翼地走。等站定了,她朝赵京卉招手,说快来啊。
赵京卉点头应好。
底下站着的那人仍是斯鸣羽。斯鸣羽伸手,也要扶着她的手腕给她借力。火火就是这么下去的,所以赵京卉也该这么下去。赵京卉的手腕被斯鸣羽扶着,赵京卉一时不知该看向哪里,是该看扶着她的人、还是看底下那片泥泞的地、还是看后边那一大片果园。
于是她看见了斯鸣羽的手,准确地说,是斯鸣羽的手腕。
斯鸣羽的手腕也像被风雨刮过,上面横卧着杂乱的残枝,只是时间久了,残枝由黑的变成了白的。那几线白色浮在她原本纸一般薄的肌肤上,将青色的血管都硬生生截断。比鲜血还要触目惊心。
赵京卉不会不明白那是什么,所以那一刻她重心不稳,险些摔倒。
站她前面看着她下来的那些人这时都惊叫出声,说小心!斯鸣羽这时用力地将她手腕握住,另一只手在她腰上扶了一把,也说了句小心!
赵京卉惊魂未定地站起来。起来的那一刻有些恍惚,一下子就不知道自己的心在怦怦跳些什么,是害怕自己刚刚快要摔倒?还是在讶异斯鸣羽这些年都经历了些什么?
她以前很开朗,很乐观,很活泼。
所以为什么她手上会有这些伤痕?
赵京卉马上想到斯鸣羽以前说过的,说她喜欢她,喜欢到愿意为了她去死。
她一颗心立马像沉入了深渊一样,开始变得又酸又胀。
她下意识看向斯鸣羽,斯鸣羽也看着她。
斯鸣羽很快将扶着她的那只手收了回去。
“吓死我了你刚刚。”火火过来,拍赵京卉的背安抚,“脸都白了。”
赵京卉勉强牵唇,摇头道:“我没事。”
接下来便开始拍摄。她们的设备很朴素,就是用手机拍的。赵京卉看着屏幕,屏幕里这时火火在做开场白,随着她的介绍,镜头往边上拉,斯鸣羽和她的同事便入镜了。
赵京卉没听火火在说什么,她整个人还沉浸在刚刚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里。屏幕里的斯鸣羽正专注地看着捡起来的残枝,忽然斯鸣羽转头,对着镜头淡淡笑了笑。
赵京卉觉得她的笑好像已经越过了屏幕的阻隔。所以她抬眼,恰好与斯鸣羽那双看着她的眼睛对视。
本文的转折点,恰好文章进度也过半了[眼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3章 第 43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