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这天,孟菊飞也说好要一起回崇平。
孟菊飞还在她那间店铺里做事,赵京卉开车到农贸市场接她。也是一时兴起,她走上三楼想看看孟菊飞到底盘了个怎样的铺子。
这个市场她来的少,三楼在她眼里有些出乎意料的杂乱。除了几间格子店铺,里面还有诸多农户在摆摊卖菜。摊位自然见缝就摆,人也是见缝就钻,整个空间被嘈杂的人声和混乱的食物气味所裹挟,赵京卉光是站那儿,心里已经烦了。
忍着躁意穿过摊缝一家家铺子地找,“布头布脑”就在一家修鞋摊位边上。店铺里,孟菊飞正踩着缝纫机修一条裤子,顶上的针哒哒哒响着,孟菊飞双手卷着裤腿娴熟地往上推。赵京卉在门口站了会儿,出声道:“好了没?”
孟菊飞抬头看她,有点惊讶,问她:“你怎么过来了?”
又道:“这条裤子给人家修修好,你再等一下。”
孟菊飞便又接着踩缝纫机继续做事,赵京卉也接着在门口处等着,对面摆摊的几个大妈便将她从头看到脚地来回看。
赵京卉不在意地望了望四处各个铺位,听见缝纫机的声响停了,她回头,等着孟菊飞收拾东西一起走。孟菊飞将裤子收好,又拿出件衬衫来,就是上次她带回家说不要了的那件。
孟菊飞戴着眼镜开始穿针线,赵京卉顿了顿,忍住没开口催她。
边上还有个摊位是卖咸菜的,摆着两个大罐头,老太太在罐头后坐着,窝着手,脖子上挂了块微信收款码的牌子。
赵京卉看着那两个大罐头发呆。
又等了阵,赵京卉回身,见孟菊飞已经补好了衬衫上的那颗扣子,正用嘴将棉线咬断。孟菊飞低着头,发顶被店里的暖黄光一照,显出一点暗红色来。
赵京卉忽然想起来,这是孟菊飞戴的假发。化疗时掉发,化疗后新长出的头发好像又稀又白。
孟菊飞双手拎着衬衫,甩了甩,给赵京卉看道:“你看?不是又能穿了?”
很有一副做人家的样子。
回崇平的路上两人一直无话,赵京卉开着车总能隐隐感到车厢里有股淡淡的咸菜味,这股咸菜味令她想起小时候孟菊飞每天从厂里带回来的铁饭盒,那个饭盒里就常有股这样的咸菜味。而孟菊飞捧着手机时不时地跟她哪个小姐妹聊天,她发语音,嘴上的话说一遍,到了手机里,又放出来再咿咿呀呀听一遍。
到了玉泉村,赵京卉提上买的水果和肉菜往里走,孟菊飞跟在她身后,手上只提了些剩下的糕点。直走到那棵大樟树下,见旺财听着她的脚步声冲出来,在门口摇着尾巴晃来晃去时赵京卉的心情才好过一点。
赵京卉走到旺财够得着的地方,旺财跳起来,伸爪子扑她的腿,身后的铁链叮铃啷当响着。屋内,赵伟平呵斥旺财:“旺财!”
又呵斥赵京卉:“狗脏的你不知道啊?”
孟菊飞路过,也呵斥赵京卉:“狗脏的你不知道啊?”
赵京卉将手里东西递给孟菊飞,自己蹲下来摸旺财的头。旺财趴在地上,脑袋往前伸,在赵京卉的抚摸下眯着眼睛。
吃完中饭,赵伟强和赵伟平聊起造房子的事,小姑赵伟兰和孟菊飞在灶台前洗碗,孟菊飞不作声,小姑时不时地插进几句话。奶奶是最后上桌吃的,正将红烧豆腐的最后一点底儿倒进碗里,自顾自念叨着没必要,造什么房子,瞎浪费钱。
小姑麻利地将豆腐盘子收走。也没人理她,大家各说各的。
赵京卉有点渴,这屋里都是开水,她打算去车里拿瓶矿泉水喝。
她刚出门,赵益洋跟着她一起来了,也说去车里拿瓶水。
赵京卉知道赵益洋想在明州买房,还缺点钱,得找人借。这事赵伟平跟她知会过,她心里有数。
赵益洋找话说:“不是说这房子的位置风水不好?”
“是不好,但现在批不了地。”赵京卉说,“大不了以后找懂风水的破一破。”
“嗯。”赵益洋点头,又说,“今年这夏天真热,四十几度了都。”
赵京卉在伞下看了看天上的太阳,赵益洋也眯着眼睛看天上的太阳。赵京卉将伞挪过去,说:“到我伞里来吧。”
赵益洋摆手,说不用。
赵益洋在阳光下显白,人也嫩,看起来完全不像三十五六的样子。他们这一家人,她哥赵益洋,她姐童飞雨,包括她自己,都挺白的。孟菊飞说她们赵家基因里就是白的,但她从小到大好像不觉得她大伯、小姑,包括她爸有白过。只有一次见过她爸和小姑年轻时候的照片,他俩都戴一墨镜,小姑烫头,她爸也烫头,那时皮肤倒白。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赵益洋带着童飞雨和她一起玩。他们三个去抓青蛙,抓回来放八宝粥罐头里拿水煮开,他们蹲在地上兴致勃勃地看罐头里的青蛙垂死挣扎的样子。
小姑那时路过,说他们几个真残忍,在残害生灵。但他们那时没有珍爱动物和生命的概念,就是觉得好玩。
“哥。”赵京卉叫他,“你打算在明州买房吗?”
赵益洋愣了下,点头说是,又说崇平的房子正挂出去卖,只是行情不好,鲜有人来问津。
赵京卉没绕弯子,说手里有十万,有需要的话这两天转你。她也就看着光鲜,其实大部分资金都用在周转上,能活动的钱不多的。
赵益洋感激道:“我给你打借条。”
“再说吧。”赵京卉不以为意,“都一家人。”
过节这天斯鸣羽找她姐一起吃饭,吃完饭,两人在月下散步。
往常斯鸣羽都是一人过节,尤其以前读书那阵。回到越州后有时找斯琴羽一起,不过农场里年轻人多,也有些家不在本地的,大家空闲时聚在一块也算其乐融融。
回越州的这几年她过得还算舒心,除了第一年在体制内。刚进单位报到时局长把她分到办公室写材料,说她是硕士,文字能力强,还说在综合科室好,能锻炼人。那年她看见电脑就犯恶心。
这一路挺热闹,尤其老城区,还有不少背着包拍照的旅客。
斯鸣羽跟斯琴羽聊着天,聊到了崇平,斯鸣羽问她:“你今天不去崇平?”
斯琴羽说不去。
“薛淼今天不演出?”
斯琴羽也问她:“是赵京卉回崇平了吧?”
斯琴羽一副你别装了的表情:“你是想我去,然后你也找借口去?”
斯鸣羽摇头:“真没有,我刚就随口一问。”
斯琴羽笑了下。
斯鸣羽看见了,不想理她。
她已经过了以前单纯莽撞的时候,她还真不要自己一次次地上赶着让对方被动地接受她。她要就要对方时不时地想起她,她要在人家想起她的时候出现,那她的突然出现才是有意义的。
怎么斯琴羽还把她当孩子看?
“我有点好奇。”斯琴羽忽然说。
因为聊到了赵京卉,她忽然就想起以前发生在她们家的那件大事。她无法想象一个人能为了感情寻死觅活,她不理解,反正她不会这样。
“什么?”
“你喜欢赵京卉什么?”
斯鸣羽愣了下,说:“不知道,感觉吧。”
又说:“你呢?你喜欢薛淼什么?”
斯琴羽立即道:“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
“好,只能你问我,不能我问你。”
斯鸣羽见天上的月亮很圆,又大又亮又圆,她忽然想到自己今天都没吃月饼。又想到是哪一年,应该是高三?那年中秋节学校没放假,晚上就给大家发了每人一块月饼。那个月饼不好吃,是水果馅的广式月饼,太甜了。读高三时她们班比别的普通班还要多一节晚自习,最后那节晚自习下课,赵京卉在北门处等她,给她带了两块冰淇淋月饼。
后来她问赵京卉,这月饼你怎么保存的,不会化吗?赵京卉说她放在胡老师宿舍的冰箱里。
斯鸣羽问斯琴羽要手机,斯琴羽递给她,斯鸣羽说不是这部。斯琴羽又从包里拿出另一部,斯鸣羽接过,开始拍天上的月亮。
但怎么拍都不满意,她问:“别人朋友圈那种很清晰的月亮照片怎么拍的?”
斯琴羽也不知道,说:“你上网搜一下吧。”
收到那张月亮照片时赵京卉正陪着家人在崇平剧院看崇越的中秋折子戏专场。演出接近尾声,演员在台上谢幕,赵京卉问奶奶和小姑,等会儿要不要和演员们拍个合影?
奶奶和小姑都有点困了,奶奶平常七点就睡,小姑九点多睡,已经到点了。小姑说不用照相,别麻烦人家。奶奶也说不用照相,青年演员她不熟,她就认识王文娟徐玉兰这些,又不能跟她们照相。
赵京卉跟裘玥发了个信息,说她回了。接着顺手点开斯鸣羽给她发的照片再看了看。
裘玥回她说好。
裘玥那边也忙,演出结束后除了忙着下班,还得和熟人们带进来的那些熟人们拍照签名。薛淼拍了几张后借口去了卫生间,碰巧这边工作人员带来一朋友,特喜欢薛淼,就想跟她合影。人家正等着,裘玥忙说自己去卫生间叫她一声,裘玥尚未进卫生间的门,就听薛淼正在里头打电话。
裘玥在门口踟躇,正欲抬腿离开时,隐约听见里面薛淼说到两个字举报。
被举报了?
大概是这句。裘玥便在原地多等了会儿。
回玉泉村的车上,奶奶又兴奋起来,在后座抓着前排椅子,说今晚几个年轻演员多漂亮,一把好嗓子,以后可得带她来听全本戏。孟菊飞这时回头叫了声“妈”,说演貂蝉那女孩子她从小看着长大,也跟北北一起长大的,她参加那什么比赛,也是要拿奖的!以后想看什么戏就跟北北说,让北北给你安排。
奶奶高兴得不得了。
将小姑和奶奶都送回去,赵京卉原路返回酒店,车厢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孟菊飞看了眼手机,说一来一回,都一个小时过去了。
赵京卉开着车没接话。
孟菊飞脸色逐渐冷下来,问她:“赵益洋今天找你借钱了?”
赵京卉嗯了声。
“借了多少?”
“十万。”
孟菊飞冷哼道:“你大伯他们一家人都没规划,既然生的儿子不知道给他打好本钱?以前还这不愿干那不愿干嫌累!赵益洋也不成熟,三十五六了也没个样子,还去旅游,他不知道要存钱?”
“他们家就没做出过什么成绩!”
赵京卉不爱听也不想多讲,只道:“少管别人。”
无法改变的事有什么可讲的?讲这些除了给自己添堵还能获得什么?她就不明白孟菊飞怎么老爱指点别人家的家事。
“你钱天上掉下来的?修老房子你给十万,赵益洋那儿又给十万,一下去出去二十万!”
“那怎么办?我不给?”赵京卉转头看了孟菊飞一眼。
“你说说看我怎么办?”
“赵益洋今天跟我出去那一趟就是想问我借钱,我等他说还是我自己说?总归要借的,我自己说人情还大一点。”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上。”孟菊飞掰着手指道,“现在是买房,将来还要装修。要是结婚,还得彩礼摆酒生孩子,那是无底洞!”
“有意义吗?”赵京卉有点火了,语气重了些。
“我不借吃不吃得消?我问你。”
“你就当我命苦算了。”
孟菊飞不再说话。
抵达酒店已经十点多,进电梯刷了房卡,孟菊飞又开始跟赵京卉说话,说你表姐刚二胎生了,是个女儿,说着给她看手机里的照片。赵京卉草草看了一眼,回了个嗯。
回到房间赵京卉一下子躺倒在床上,手机翻到与斯鸣羽的聊天框,斯鸣羽给她发的照片她还没回,她现在想着该怎么回。
赵京卉躺在床上揉了揉脸,尽量让自己从刚刚那阵烦躁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吃月饼了吗?”她发出去。
斯鸣羽很快回:吃了一点点,刚和我姐一起吃的,你吃了吗?
赵京卉回:奶奶家里尝了一点,太甜了。
斯鸣羽回:给你点了份月饼,外送到酒店前台了,你问问看。
赵京卉回:你知道我住哪儿?
斯鸣羽回了个表情,又回:我想你总住在开元吧?
赵京卉放下手机,起身去座机那儿打前台电话,询问是否有一份外送过来的月饼,如果有,麻烦她们帮忙送到房间。
赵京卉站在落地窗边看着窗外的月亮,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是十五,她没觉得和十六有什么差别,也很圆。
除了谈恋爱的时候过节,在节日来临时送祝福送礼物,在后来的许多年里她没有正经地过过这些节日,常年一个人,过与不过都一样。
不知是因为什么她又看起窗外的月亮,又忽然郑重地意识到今天是中秋。
门铃响了,门口站了个机器人,给她送来了月饼。
赵京卉打开,见是冰淇淋月饼,一下又想到曾经她给斯鸣羽送过这个,也立刻意识到,是斯鸣羽也想到了,才给她外送过来。
但这个点她不吃东西的,便把这盒月饼先放进小冰箱里。
收到了。她回复。
中秋快乐。斯鸣羽回她。
她笑了笑,也回:中秋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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