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牧野枯荣 (六)

原是牧州城一战,百万将士在飞云矢的火焰中,瞬间灰飞烟灭。这不仅仅是对大堰的重创,更是对内乱不断的羌国致命一击。

于是君侯做了非常果决的决断——乘胜追击,继续借飞云矢攻向羌国。

无数飞云矢如同白昼的流星,落地便燃起熊熊烈火,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一座座城池毁于一旦只在瞬息之间。

第一日,羌国尚在负隅顽抗。

第二日,已然提出外交谈判。

到了第三日,羌国的投降书快马加鞭出了都城。

而后,羌国朝堂押送质子入玉津,无数战俘手脚受束缚,沦为了东之大堰的奴隶,等待他们的,是看不到尽头的苦工,以及十年后的人祭。

这场战争,起得焦灼,平息却飞快。五国见飞云矢此凶相,即便是列兵,也只是放狠话,不敢擅动,甚至对羌国的危机有冷眼旁观的意思。

比较倒霉的是,在大堰一步步紧逼羌国投降的过程中,飞云矢击中了苜蓿山。而京畿威风堂堂的祝小将军,就在苜蓿山到寒山中间的那段小路上。

“闻霄!闻霄!你冷静一点!”

宋袖急得几乎要从轮椅上跌下来,一把拽住闻霄的衣袖,“我已经上书京畿,他们自己的人失踪了让他们自己找,找起来还比我们快。”

闻霄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宋袖,“难道丢他在苜蓿山不管吗?飞云矢在周边炸开是什么感觉我经历过,怎么能将他一个人扔在那种地方?”

宋袖见她方寸大乱,好言相劝道:“不是不管,是我们管不了。现在牧州城防军实在是找不出多余的马匹给你,就算有也是瘦马,你能跑吗?苜蓿山的火都熄灭了,就算找到,也……晚了。”

“祝煜命硬,死不了的,死不了的。”

闻霄喃喃道,挣开宋袖,抓起外衫胡乱穿在身上,对身旁的士兵非常干练地下令,“去找我的白鹿,现在就找。”

士兵为难道:“大人,白鹿在爆炸中失踪了……”

“那就找匹马,我就不信,整座牧州城,一匹马都余不出来给我!”

“给她找。”

门帘再次被掀开,宋衿大步流星走了进来,“城里没有,就去部落借,务必给右御史大人找到。”

士兵领命,转头就小跑出去。

屋内就剩下闻霄和宋氏姐弟三人,相对无言,只有闻霄收拾东西的声音。

收拾着,闻霄不知为何,鼻头一算,豆大的泪滴滚了出来。

宋袖忙开口,“小霄,你别担心……苜蓿山路远,兴许祝煜已经离开了。”

闻霄倔强地用手背把眼泪抹去,强忍着哭腔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就是把这个蠢材给捡回来。”

“好,那你身体还没恢复,一定要小心。”

临行前,闻霄斜睨了宋衿一眼,“等我回来再跟你算账。”

宋衿先下俨然是一幅意气正盛的姿态,只是浅笑着应道:“任凭右御史大人处置。”

宋袖没说假话,找的马果真是匹半死不活的瘦马,然去苜蓿山路途遥远,半死不活的闻霄骑着半死不活的瘦马,就这样以半死不活的精神面貌出了门。

起初她是忍着浑身的剧痛,快马加鞭往苜蓿山疾奔而去,然而马蹄踏过一片片血泊,路过一大波翻找尸体的士兵时,像是犯了晕血症,蹄子一撅把闻霄丢了下来。

闻霄只能哆嗦着爬上马,也来不及看身上的擦伤,爬上去继续朝着苜蓿山一路狂奔。

这样反复了几次,马不撑劲了,闻霄也不撑劲了,一人一马瘫倒在地上,谁都动弹不得。

闻霄是想继续前行,才发现马已经口吐白沫了。

她环顾四周,自己已经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看一片枯焦的废土模样,应当是片燃尽了的小山。

估摸了一下,去苜蓿山还得一大段路,周遭也没什么部落,闻霄只得起身,望着苜蓿山的方向,狠狠心,朝前一步步走去。

她身体完全没有修养好,尤其是双腿,刚刚恢复知觉不久,每一步都走的极其艰难。尽管如此,闻霄还是拼劲全力,靠着仅存的一点力气,一步步朝前走着。

真的累极了,她便低声咒骂几句,又不敢骂狠,生怕真的把祝煜咒死了。

暑气渐涨,呼吸都是干燥一片,滚烫的气流环绕人的全身,像是在天地熔炉里,要把人活活熬干煎尽。

闻霄实在是走了太久,喉咙时不时黏在一起,咳嗽不止。她每迈出一步,小腿就止不住颤抖,只要泄一口气,人就要躺到这片荒芜的大地上。

汗水从温热变成虚荣的冷汗,顺着她清秀的眉骨流下,酸涩地糊住了眼睛。

渐渐地,前路逐渐变成艰难的上坡,闻霄几乎要手脚并用,才能勉强维持身体,她感觉自己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是最后一口,甚至感觉天空和地面已经颠倒。

按照常理,她已经到了苜蓿山,只是这里空旷一片,连棵茂盛的树都看不见,只有无尽的枯枝,还有焦黑的树桩。

更不要提祝煜的人影。

那些林立的枯木冷眼看她苦苦挣扎,为一点不可能发生的希望迢迢跋涉而来。

多么绝望且可笑。

终于,她身体一歪,跌倒在了地上。

身体的疼痛已经彻底被忘却,闻霄只能绝望地望着天空,泪水顺着眼泪轻轻滑下。

她还想继续前行,像一条虫翻转身体,想要勉强爬起来,却隐约看到远处的树桩旁倚坐着一个人。

树桩焦黑,他也是衣衫破败,似乎是刚才火场劫后余生,连额间的红白麻绳都焦了。尽管如此,他仍然是挺拔的,神采飞扬的,让人觉得他只是需要歇息,歇息之后他可以一个打十个。

奇怪的是,在一片灰烬里,他身旁却能长出一株嫩草,像是生命的绵延,顽强且不息。

闻霄张开干裂的唇,声音已经沙哑到模糊,还是嘶喊出声,“祝煜——祝煜——!”

祝煜闻声,转头看过去,整个人身形一滞。

闻霄跌跌撞撞爬起身,她太累太痛了,连跑步都困难,跑了几步竟一头栽倒在地,尽管如此,她立刻爬起,不顾一切奔向祝煜。

而祝煜也奔向了她。

直到她握住那只冰凉且熟悉的手,一时之间百感交集,闻霄又是哭又是笑,擦了把眼泪,顺着祝煜的胳膊检查了一圈。

“我……我瞧瞧,你别动……”

祝煜可以说是毫发无损,除了他那头束起的头发,发梢被烧焦,衣衫也被烧得破败不堪,身上竟然没有丝毫伤口。

闻霄怕看不够,仔细反复查看,这才磕磕巴巴吐出几个字,“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话音方落,祝煜整个人竟然毫无征兆的昏过去。

闻霄大惊失色,一把将他抱在怀里,自己也跟着跌坐在地上。

他身上有浓烈的糊味,难以想象他是怎么在那场烈火中存活下来的。

闻霄轻轻拍了拍祝煜的脸颊,“祝煜!你哪里痛!你别吓我啊!”

祝煜眯缝着眼,轻飘飘地道:“终于见到你了,我便不需要支撑了。”

“什么意思?”

闻霄忽然意识到什么,刚收起的眼泪瞬间决堤,“什么叫不需要支撑了?”

“我坚持到现在,就是想再见你最后一面,没想到真的等到了。”

闻霄终是没忍住,搂着祝煜哭出声来,“我跑来找你,你就给我说这个吗?”

“闻霄,我要死了,但是我还有些话想告诉你。”

闻霄不住地摇头,祝煜便一把攥住她的手,“闻霄,你听我说,我终是没学会怎么爱人,但是人之将死,在生命的尽头,我发现我脑海里浮现了一个人,那就是你。”

“你想我干什么啊!你好好的,就不要胡思乱想了。”

“我一定是爱你的,我也不知道爱你哪里,可能爱你看不上我,爱你是个倔驴,总归我一定爱你。可惜我不知道怎么去行动,把一切想的太过简单。是我对不住你,你一定要原谅我,行不行?”

“我偏不。”

祝煜戚戚然笑道:“我第一次见你,你也是喜欢这么说,我当时就觉得,你这个小姑娘当真是个倔驴。”

闻霄的眼泪一串串滴下来,胸口不知为何,就像是被人打了一套拳那般痛,痛得她头晕目眩,“你若是想骂我,我把你背回去,你随便骂,行不行?”

“不行,我回不去了,我现在就要死了,你得陪陪我。”

“你死不了,相信我,求求你相信我,跟我回去。”

闻霄扯着他的胳膊,就想将她往自己身上背。

就像是在寒天枯那般,无论是大雪满山,还是坎坷山路,她都要背着他一步步走回去。

祝煜却咬牙,硬是不动弹,“闻霄!”

这一声把闻霄吼懵了,痴痴望着祝煜。

祝煜恨铁不成钢地叫道:“我要死了啊闻霄,你就不能对我好一些吗?你对我就一丝温存都没有吗?”

他急得比了个手势,仿佛闻霄对他的情谊还没指尖捏出的缝隙大。

闻霄眼圈通红,手指也变得和祝煜一般凉,她望着祝煜那张凉薄的脸,神情越发绝望。

最后一滴泪滴落在两个人交握的手背上。

闻霄轻轻俯身,干裂的唇落在的祝煜的唇瓣上。

是一个缠绵、不甘、不舍还带着冰凉绝望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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