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牧野枯荣 (十二)

混沌到底是什么,人们有许多构想。

有说是一片可怖的黑,也有说世间万物都会化作齑粉,就像被无数飞云矢袭击了一般。总归那时候并无天空与大地,也没有山川河流,飞禽走兽,直到一团火种诞生在天地之间,熊熊烈火劈开了天地。

东君是顶天立地的,从此有了世间美妙的一切,也有了自然,有了人。

再后来就是一片人神共生的时代,直到东君感知天命,知晓了天地将要重归混沌的噩耗。

由此,人祭的序幕也就此拉开。

人们是心甘情愿献祭的,一生匍匐屈膝、谨言慎行,做神明的奴仆、虔诚的信徒,只为了太阳能日复一日的驱除邪祟,劈开混沌。

闻霄也幻想过,但她想,混沌就是混沌,真若是天地合一,混沌初现,她也不会有意识去思索什么是混沌了。至于那些旧神,亦或者称他们为邪祟,都是无所谓的。

但闻霄从未考虑过血脉。

人都是一样的人,血脉都是一样的血脉,如若真的说不同,无非是有的国的人喜欢辣,有的国家的人喜欢甜,有的国家的人天生高大,有的国家的人矮小矫健。

闻霄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与天地息息相关。

下了云车后,她下意识蹲下身子,指尖触碰到干燥温热的大地,甚至有些刺痛。

“万物有灵,并非说的是那些旧日的神明,对吗?”

祝煜跟着她身后,走下云车,“万物有灵,说的是你们世上的每一位生灵。”

“我们?”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祝煜轻叹一声,声音干涩又沙哑,“天地生于混沌,毁于混沌,千万载后再重生,这是因果。东君只是其中的一环,它却为了维系‘因’,斩断了‘果’,诛杀天地所有的生灵,无论是神明,还是人。”

闻霄质问道:“那为何还有飞禽走兽,草木虫鱼,为何还会有我们人?”

“因为东君本就在天地间。他不能赶尽杀绝,只能控制你们的数量,达到一种平衡。”

闻霄忽地觉得十分嘲讽。

人的一生,匆匆数十载,于东君这般的神明,无非是维系自身的砝码。

多了,就去掉,少了,就补上。

祝煜道:“换句话说,东君式微,意味着天地强盛,便要你们死。”

闻霄仍是觉得难以置信,自幼塑造的世界观是一座高塔,祝煜轻轻几句话,就要将这座高塔推翻。

“可你也说过,天地早晚都会合为一体,重归混沌。”

“会发生,但会在很久很久以后。”

祝煜皱眉,朝闻霄走近一步。他近日越发细腻,以往很难体察到身边的人的情绪,现在却开始下意识地考虑起来。

闻霄一时失语,眼看着周遭的一切都恍惚起来。

“那现在……我们是少了,还是多了呢?”

祝煜故作轻快地笑了笑,撩开垂在肩头的红白麻绳,“你不用考虑这些,只需要知道无论哪国,大家血脉民族不同,谁都逃脱不了就好。”

“喔,这样啊。”

祝煜听闻霄已经信服,心里也稍微松懈。

闻霄便顺着他的心意,讨好起来,说:“这些事我竟然从未听过,你真厉害。”

祝煜自然更加得意,尾巴都要翘上天去,“那必然,这种机密可不是人人都能知道的。我告诉你了,你也不用乱说。”

“我不乱说,一定不乱说。”闻霄眨眨眼,作无辜状,“你们京畿的人都知道这个事吗?”

祝煜摇头,“恐怕世上知道的人也没几个了。”

“哇,这么机密您都能打探到!”

祝煜品出闻霄话里的味道不对了,方要说些什么转移话题,闻霄语调一转,逼问道:“祝大人好大的本事,这等机密京畿的达官显贵都不知道,偏偏你一个被贬谪的小官了如指掌?”

“我怎么就小官了?我爹是……”

“那你父亲知道吗?”

祝煜支吾起来,“不……不知道。”

“尹相都不知道,你却知道,我倒是觉得好笑了,你莫不是在诓我。”

祝煜顿时火冒三丈,停下脚步瞪着闻霄,“闻霄你别不知好歹了,我是挂念你,怕你到时候背黑锅,在这里苦口婆心跟你讲这些。这些话传出去是要被杀头的,你少在这里不识好人心。”

通常对于祝煜这样性格的人,是软硬都不吃的,闻霄当了一天的右御史,也勉强懂了怎么和这类人打交道,他既然软硬不吃,那就对他软硬皆施。

闻霄两手搓来搓去,又作委屈状,“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也没有不信,只是这事情能被你知晓的确蹊跷。你能不能给我透个底,你是怎么知道的。”

祝煜满肚子火就像锤在棉花上。

他无奈地抿嘴,两个人并肩朝着大风宫走去。

街上人熙熙攘攘,方才祝煜带来的震撼尚未消除,闻霄私心里也希望祝煜是在诓骗自己。

一旁推车的老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差点撞到闻霄,祝煜忙一把揽住闻霄的腰。她的腰极细的,温软得像是没有骨头那般,祝煜忽地有些局促,倒吸一口凉气。

“你小心些走路。”

闻霄亦是倒吸一口凉气,被祝煜这声关怀煞出一身鸡皮疙瘩。

她才觉得自己已经要被祝煜搂起来,双脚跟着不自觉垫起,目光紧锁着祝煜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女子娇小,男子宽阔,两个人的目光紧紧纠缠在一起,方才那些正经事就被抛却了。

祝煜愣了下,轻轻放下闻霄,转头对那个推车的老头吼道:“看不见前面有人吗?撞伤了你赔得起吗?”

老头本就受到惊吓,被这么一吼,白须都跟着颤抖,“贵人饶命,贵人饶命,我是要去铸铜司送货的,马上误了时辰。”

祝煜还要继续发难,却被闻霄拦了下来,“无妨,您没受伤吧?”

老头拼命地摇头,恨不得立刻消失在二人面前。

闻霄浅笑着说:“没事就好,您去忙吧。他只是有些害羞,没有真的要发难你的意思,我替他给您赔个不是。”

“哪敢哪敢。”

老头说完,弓起腰,朝长街的尽头快步跑走了。

祝煜难以置信道:“你还跟他道上歉了?”

闻霄一把拉过他的手,在他手掌心狠狠拍了一巴掌,“你若是想学会爱人,就要学会尊重人。你看他这么热的天,一大把年纪推这么重的车,他容易吗?”

“可他撞你了啊!”

“就算真撞上,以他的体格,也撞不伤我。”

闻霄轻叹一口气,望着祝煜那张充满戾气的脸,“祝煜,这里不是尊贵的京畿,这是玉津,是我的家。玉津没人给朝贡,大家的每一口饭,都靠自己在田里耕种。若是东君愿意赐福,大家也有好日子过,东君不乐意,大家就要饿死。这样的生活虽然辛苦,但这也是大家的家乡。我们如果被撞到,不严重的话,都不会往心里去的。”

祝煜似乎在用尽全力去理解则一番话,良久,才缓和了神情,“好,既然是你的家,那便入乡随俗。”

“要爱人,不是爱我!”

“好好好……”

然祝煜到底是如何知晓天地的秘密,就这样被他糊弄过去了。

君侯等人还远在牧州,尚未归来,闻霄便一边紧锣密鼓地查案,一边翻书。

书上对于旧日那些神明的描述,与祝煜所言**不离十,仔细想想又相差甚远。比如书上虽说过人生于天地间,却从未提及人与天地的联系。

倘若人是天地的子民,是天地的灵,那所谓的东君搅乱因果生辰,分割天地,才是所谓的妖邪。

闻氏祖祖辈辈守着的秘密,便也水落石出,要用祖祖辈辈的蛰伏,还人间一个自由,也还天地一个真正的因果。

通常古籍上的信息真假混杂,往往能将分散在不同处的线索串联的,才是真相。

经过此事,祝煜仿佛是触到什么霉头,开始存心躲着闻霄。闻霄也乐得如此,恰好方便查案。

她回到玉津后,整个人便立即住进了祈明堂,将案子缕清,和辛昇一起忙了个昏天黑地。好在辛昇已经着手查了一部分,也不算是毫无进展。

几日相处下来,闻霄竟然还觉得,辛昇是个十分温和的人。

平日里辛昇做工作一丝不苟,极少言语,遇到需要沟通的事情也是平淡地叙述,主张对事不对人,不带情绪上班。有时候闻霄遇到困难,他也是热心帮忙。

可能他只是长了一张凶脸,一具高大壮实的身体,实则心细如发,温柔似水……

直到这天,祈明堂盯梢几日,抓了几个散播渎神之言的犯人进圜狱。

圜狱大门大开的时候,仙气一阵妖风,土灰呛人一嘴。

闻霄喉咙顿时抗议起来,咳嗽不止。

辛昇适时递上了个帕子,“若是很怕,你留在上面也好。”

闻霄尴尬接过,遮掩着嘴唇,觉得自己像个逃犯,见到大牢近乡情怯起来了,“太久没来,生疏了。”

“我是怕你在这儿想起那些不好的回忆。”

朝堂上下的人如今虽敬闻霄,多少还是会在背后嘀咕她这段经历。闻霄想着,除了掏心掏肺的好朋友,嘀咕也是人之常情,谁又愿意听命一个曾经的阶下囚犯呢?

所以闻霄想着,辛昇也不例外。

现在看来,是她小人之心了。

“我本以为这个事情,你们会比我更忌讳。”

辛昇听完,笑了笑,“我忌讳什么?”

二人迈开步子往里走,闻霄却走出一股衣锦还乡的味道。

圜狱的阴冷铺面而来,随他们而来的狱卒撑起火把,顺着黑暗的甬道一路往前,恶寒一点点渗透闻霄的骨骼。

闻霄深吸一口气,不断给自己洗脑:我已经出狱了,我已经出狱了,我已经出狱了……

“怎么不说话了?”辛昇又轻问了声,关切地望着闻霄。

闻霄忙说:“我想在这里待过多少是晦气的,你们与我相处,也不愿意多沾染。”

辛昇却道:“哪有什么晦气。”

“辛大人高风亮节,自然不会想这些零碎没有根据的事。”

“话虽如此,闻霄,我还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辛昇忽然停下脚步,闻霄猝不及防,只得一个急刹,停在他身后。

他转身,接过狱卒手里的火把,“我与闻大人审问犯人,你退下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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