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笔刀缠笼 (二)

闻霄感觉如此的恐慌。

就像是在圜狱的时候,枷锁卡在脚踝上,稍微动弹一下,都能感觉到尖锐的刺痛,因此她受枷锁掣肘,即便监牢是偌大一间,她也只能蜷缩在角落。

如今也是,身为右御史,天地浩大,却处处是枷锁。

第二日,辛昇约她申时坊间查案,上午便空了出来。

闻霄裹上条毯子,像是受伤的小猫一般,怯生生去了闻氏大宅。

方走了一半,已然是大汗淋漓,她却总觉得不安全,不敢取下毯子。

直到身后有人圈住她,带着寒霜雪气,长臂一,她就落入这清爽舒心的怀抱。

闻霄愣了下,转头时目光恰好与祝煜的视线撞到一起。

“怎么自己走了?”祝煜关切道,方想说些什么,才看清闻霄的脸色。

闻霄是面色惨白的,眼下挂着对痛苦的眼圈,嘴唇干裂,甚至在不住地颤抖。汗珠细密悬在发丝和额间,她像是要中暑,手却死死抓着毯子不肯放下。

祝煜忙要替她摘下毯子,他越拽,闻霄反而抓得越死。

“闻霄!你怎么了!”

闻霄茫然地环顾四周,看了一圈又一圈,仍是不安心,不肯开口。

祝煜只得握住她瘦弱的肩头,她真的是非常瘦小的人,瘦到轻轻一握,就能顺着肩胛骨将她托起来。

“别怕别怕,没有坏人,只有我。”

闻霄错愕至极,眼泪一点点填满眼眶。

祝煜顿时感觉浑身寒毛倒竖,鸡皮疙瘩一层层掀起来,“你别这样哭,你哭得我心都要碎了。”

要么就酣畅淋漓大哭大闹,要么就干脆不哭,最怕这种含泪不肯落,坚强里透着脆弱。

祝煜颤抖着屈指,一点点把她的泪笨拙地擦掉,“你是担心那些暗弩吗?”

闻霄有些愤恨,痛苦地咬唇,“到底是谁这么恨我。”

“暗弩藏在缸底,平日你涮笔刚好正对着你,换水都是内务司的人,不可能全然不知。”

“不是的,我房里不是内务司打理。”

“那是谁?”

闻霄倒吸一口凉气。

怕是这弩陪她已经一年了,往往换水的人要在里面撒点花瓣,浮在水面,也就遮掩了下去。

二史的房内都是机密文件,内务司的人是碰不得的,通常是君侯亲自使唤人打理。

难道,自己从未得到过君侯的信赖吗?

恰好路过祭场,闻霄脚一软,就要扑下去。祝煜一把拖住她,连抱带搂将她拉到路边。

他头一次见闻霄失魂至此,手足无措地握着她的手,陪她蹲在一旁,“你不要怕,谁敢害你,我便斩了谁,我说到做到。”

闻霄摇摇头,死死盯着祭场上那尊玄鸟像。

经过了人祭,上面沾满了血迹,祈华堂的人冲刷数次都无济于事,仍是暗红一片,斑驳残酷。

闻霄知道,如果将这尊像敲碎,里面露骨的森然白骨,是自己的父亲。

可她怎能敲碎这神鸟像呢,那是至高无上的神明,是庇佑苍生的东君。

就像她最初说得那般,升官发财死爸爸,她都能甘之如饴。

她必须甘之如饴。

闻霄握紧了拳头,仰起头,太阳光刺得她眼睛发痛,可她还是拼命地望去,像是无声的控诉。

是君侯之罪,是神明之罪,亦或是人生而有罪?

闻霄想不透答案,

不知道在街边蹲了多久,蹲到叫卖的小贩绕长街来回走了三圈,闻霄的脚踝发麻,她才回过神。

这期间祝煜一直紧紧搂着她,仿佛把她当做一捧水,生怕手一松,她就要流走那般。

“闻霄,你不要怕,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你不能保护我一生。”

“我能!”

闻霄揉了揉红肿的眼,试图把泪痕擦拭干净,“祝煜,人活在这世上是何其惊险,有的人待你亲厚,实则暗藏恶念,能自保已经属实不易。你家在京畿,又能怎么庇护我呢?”

“东君可以斩断因果,我窥见命运的一分一毫又怎样!”

祝煜紧紧攥着闻霄的手,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些嘶哑,“你相信我,我会保护好你。”

闻霄心一软,心底里虽然不信,还是点点头,“我相信你。”

“但你也要心存警惕,君侯是信不得的。”祝煜搭了把手,搀着闻霄起身。

二人缓缓沿着长街朝闻氏大宅走去。

闻霄执拗道:“我当真以为,他是真心待我。”

“平心而论,君侯待你就像是大王待我,无非都是捧杀,我不知道为何他会器重你如此,但君恩如朝露,信不得的。”

闻霄冷笑一声,“怕是对我父亲有愧吧。他没能帮到我父亲,心怀亏欠,我要仰仗他的愧疚之心存活。”

她已经无心遮掩什么,脚步越发急躁,一路匆匆到了闻氏大宅前。

脚临迈进门槛,方觉得落下什么,转头看向祝煜,才发现他在后门默默跟了一路。

祝煜只是站在宅前,安静地望着闻霄,身上的白衣一尘不染,只是他面色不太好,甚至比闻霄要更差一些。

闻霄道:“你不进去吗?”

“我……”

祝煜看了看自己的手,犹豫片刻,扬起一抹灿烂的笑,“你去吧,我在这等你,免得你母亲又要大张旗鼓招待我。”

闻霄并未多想,笑了笑走进了宅子。

街上人潮如织,无数人经过祝煜的,他忽然觉得难以呼吸,垂首望着自己的手心。

都说缘中仙人掌天下的缘分,自然也能感知每个人的结局。东君斩断因果,引来了滚滚劫波,那窥探世间的缘分,又该是何下场呢?

祝煜的手一点点摸向腰间的佩刀,视线里闻霄纤细的身影一点点模糊远去,最后在幽深的大宅门前化作一个白点。

刀刃割破手掌,鲜血一点点顺着掌心流出,染红了他一身雪白。渐渐的,天地之间,世间种种,缘聚缘散,仿佛化作一缕缕丝线那边清晰可见。

祝煜微微抬手,能在万千细丝中,窥见闻霄的未来。

他忽然身形一滞,握着刀刃的手越发用力,就好像感受不到疼痛,手腕不住地颤抖着。

“竟然是这样……”

原来所谓的缘分并不是清晰可见的画面,而是默默地自己已经了然于心,没有原因,也没有结尾,他只是轻轻的掀开未来的一角,却不知如何才能撼动。

这岂是闻霄的未来,分明是自己的未来。

原来一切传说般瑰丽的相遇,都有命运书写好的悲剧结局。

祝煜惨淡的一笑,长袖一挥,点点血珠撒了出去。

周遭一切逐渐恢复如常,又是车水马龙的长街,又是风和日丽的一天。

他把眼角的一滴泪抹去,仰天大笑着迈进闻氏大宅的门。祝煜穿过一片葱郁的园子,恰好看到闻霄和涂清端在石桌前说话,他并没有进去打扰,只是静静看着。

闻霄今天穿了一身青衣,她自从任右御史以来,稍微丰腴了些,不再那么感受,气色也好许多。树荫晶莹,日光和煦,她像是一幅恬淡的画卷,坐在那悄无声息,又沁人心脾。

祝煜的手一点点攥紧,他忽然觉得,即便是悲剧,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都说事在人为,祝煜凝望着心头的那个姑娘,任爱意弥漫,肆意生长,也任自己走向那个悲剧的结局。

只为了这一抹葱郁的青色,奋不顾身。

想至此,丰神俊朗的少年微微一笑,转身孑然离去了。

闻霄觉出有人望着她的时候,庭院拱门前已经没有了人的踪影。

她其实是有些不安的,祝煜分别时的神情格外古怪。

不仅祝煜古怪,母亲也古怪。

她一下又一下捏着闻霄的手掌心,一会捋了捋她的鬓角,一会有理了理衣领,仿佛怎么也看不够那般。

闻霄被她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只得没话找话:“兄长去哪里了?”

涂清端愣了愣,神情有些憔悴,“多亏了你们宋大人的好心肠,将他送去芳山药庐看腿了。”

闻霄惊呼,“芳山药庐!”

那是一个遗世独立的地方,孤僻到没人知道药庐到底在何处。药庐里住着一群醉心医术的人,收养一片患了疑难杂症的病人,药庐主人是个怪脾气,收不收全看缘分。

闻霄试图为闻霁找过这个药庐,几次都无果,她甚至要怀疑,世上根本不存在芳山,更不存在这个药庐,一切都是人们杜撰出来的罢。

闻霄道:“那我可要多些宋袖了,他竟然偷偷干了这么大一件好事!”

“是宋衿大人,不是宋袖。”

“宋衿找过你!”

闻霄腾得起身,“母亲,你怎能如此草率!”

涂清端见状也急了,厉声道:“你可知你不在的时候,宋衿里里外外帮了家里多少?”

“您缺什么可以问我要,我能给的一定给。”

“我想要去玄鸟像为您父亲哭上一哭,你办得到吗?”

声声逼问下,闻霄哑然,无力空洞地跌坐回去,“她……办到了?”

涂清端似乎也后悔说了这些,想要触摸自己的女儿,手抬了抬,终是垂了下去。

“咱们家,经历了这么多,终于到了现在的时候。小霄,过去种种,你的确有你的难处,我不怨你。可是人活一口气,你父亲不能就这么断了性命,闻氏的祖祖辈辈也不能就这样委屈地蛰伏。”

闻霄道:“我们不是说好了,好好过日子吗?是不是宋衿跟你说了什么?”

提起那句“好好过日子”,涂清端的泪水终于决堤,一瞬间哭得涕泗横流,像个无助的孩子。

她只能拼命地摇头,一边抹泪,一边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我恨啊……小霄,很多事情现在我不能告诉你。我……我也有我的难处……”

“母亲,您说,我如今好歹也是右御史,您千万不要委屈自己了。”

闻霄想要搂住她,却被涂清端一把推开手,“别动,让母亲好好看看你。”

涂清端将闻霄按在椅子上,从袖中摸出把木梳,一点点将闻霄乌黑的长发拆解开,轻柔地为她开始梳头。

“你小时候,我就这样给你梳头的。那时候你总嫌我力气大,扯得你头发疼。”

温热的泪滴在闻霄肩头,闻霄一时不敢说话,她总觉得,涂清端像是在告别。

“现在长大了,我也没给你再梳过。”说着,涂清端竟又慈爱地笑起来,眼泪顺着她脸上的笑纹簌簌而下,“小霄,之前对你说的重话,都是情形所逼,你不要怨我。”

“我不会怨您,永远不会。”闻霄手脚冰凉,小心翼翼说出这句话。

打好发髻,簪好花,整理好鬓角的碎发,涂清端转到闻霄面前,端详着自己的女儿。

她的模样更像是闻缜,也有几分自己的柔美妩媚。

“小霄啊,以后一定要照顾好哥哥姐姐。”

“我会的。”

“我们闻霄,真是个漂亮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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