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梦里楼阁 (十)

玉津军停在铸铜司门前的时候,早就有防备,于是离铸铜司一个街口那么远,就停驻下来。

周遭果真又一次燃起了烈火,浓烟滚滚,直冲天际,热气燎着每一个人的脸,却没能将玉津军围困住。反而是他们耐心等了许久,火燃得差不多了,高头大马轻轻一跃就趟了过去。

领头的将领心想:雕虫小技,还想再来一次?于是便下令,派几个人探路,用绳梯和钩锁从墙侧翻入。

待探路的士兵爬了进去,先行摸索着进了铸铜司,才觉得这里静得可怖,连束光都没有。他怕打草惊蛇,也不敢燃火,只能几个人抱团,蹑手蹑脚摸索到大门前,将大部队放了进来。

这时候玉津军才发觉,铸铜司并非安静,是根本空无一人,闻氏罪人早就带着这些反贼逃掉了。

将领只得抓来个士兵,“你去通报君侯,看看大风宫那边是什么意思。”

士兵领命,十分利索地跑走了。

将领仍是不放心,干脆命人将铸铜司翻了个底朝天。他揣测出这铸铜司十有**是有条暗道,不然这么多人,不可能凭空消失。

钟鸣如呜咽着的鬼怪,滚滚从远方传来的时候,玉津军终于在一个隐蔽的熔炉后,摸索出了条门。

朝里望去,四处都是铜光,门后还是门,一扇扇堆叠起来,森罗万象,如坠梦魇,找不到尽头。

彼时借着这条暗道,闻霄等人已然到了大风宫门前。

他们并非正规军,真的穿过这条暗道,效率要比预计低得多,人员疏散也困难,在逼仄的暗道里困久了,也难免感到气滞。

闻霄长呼一口气,侧身贴着暗道潮湿的墙壁,一步步往前摸黑走着。

之所以选择走暗道,闻霄是仔细斟酌过的。

闻氏大宅可以通往藏书阁,铸铜司也能联通议事堂旁边的小隔间,闻霄艰辛,这大风宫的底下,比地上要热闹得多。

因此她仔细逼问过宋衿,当真问出了纵横交错的一大张图,像是要将玉津挖空一般,整座城下,竟然密密麻麻全是暗道。

有闻缜挖的,有君侯挖的,还有不知道是谁挖出来的。

好处是,这张图里的暗道,就连君侯也未能窥见全貌。

从铸铜司直奔大风宫,无疑是自投罗网,她要得便是衬玉津门前两军混战的功夫,浑水摸鱼杀进去。

就像鬼魅那般凭空出现在君侯意料之外的地方,控制住整个玉津,才能控制住大风宫。

暗道到了分叉口,他们便依照计划兵分三路,去往了三个不同的方向,他们要打通前往大风宫的每一条街道,这样才能让奴工的主力队伍顺利通往大风宫。

闻霄同宋袖兰和豫约定在玉津门前会合,望着人群稀稀拉拉远去的背影,她忽地觉出些不安。

闻霁在一旁道:“小霄,莫要害怕。”

闻霄推起他,继续往前走,“我有何好怕的,大不了同归于尽。”

闻霁忽地生出些责难的意思,但他是个极其宽和的人,说话从来不会语气很重,只是轻声道:“你现在怎么张口闭口生啊死啊的,你得好好活着,明白吗?”

闻霄迷茫道:“你不觉得死比活要容易吗?”

“是不是我给你拖后腿了?”

闻霄心酸地笑了笑,“怎么会?”

又不能将闻霁留在铸铜司,又不能随其他人进城,他只能跟着闻霄走,闻霄才能安心。

闻霄记得玉津门外右边郊野人家,是片贫穷的巷子,刚刚脱了奴籍的人在那里安营扎寨,过着狼狈草率的生活。宋衿说那里有个铺子,穷人没钱买,铺子也就荒废了,将闻霁暂且安置在那,是最安全不过了。

她现下实在是没心力安抚闻霁,只能默默推着轮椅,脚步越来越快。

闻霁被颠得头晕眼花,磕巴着道:“要不,出了暗道我们分道扬镳吧?”

闻霄被他吓了一跳,立即嗔怪道:“你……你说什么胡话?”

“你和祝大人带着这么多奴工,我实在是拖后腿。我自己也可以的,大不了扮成乞丐,多敲几户门,肯定有好心人愿意收留我。”

闻霄鼻子一下子酸了,她怕自己情绪太多误了正事,只是随手捏了几把,苦涩道:“不可能。”

闻霁不依不挠,“小霄!你怎么还在纠结这些事!”

“不可能,我不会丢下你,到安全的地方之前,你不可能离开我的视线。”

“闻雾为什么可以跟着他们走?”

“你看不出来吗!她和叶琳早就认识!她们是一伙的!”

闻霄有些歇斯底里,推着轮椅的脚步如飞,几乎是狂奔着走。

暗道的出口越来越近,闻霄几乎觉得自己能看到光亮了,她迫不及待地前奔着,甚至要伸手去抓那束光。仿佛只要抓住它,自己如虫鼠一般不能见光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外面是一边兵戈之声,战况的惨烈仅凭声音就能想象得出。

闻霄守在暗道口,恨不得立刻就飞出去,却还是停下脚步,先将闻霁抬走,再让奴工们一一撤出。

她似乎听到了身后的暗道,传来阵阵脚步声,催命那般急促。

“追兵来了,快走,快走!”

祝煜呼喊了声,加快了撤离的速度,奈何人实在太多,根本撤不完。

闻霄拼命地往后望去,眼见着漆黑一般的暗道渐渐冒出些火光,她心提到嗓子眼,除了催促这些奴工快些撤离,什么也做不了。

“二十个……十九个……十八个……”

她细数着,看见玉津将领握着长刀,出现在暗道的尽头,恰好与她的视线撞到了一起。

祝煜当机立断,挡在所有人后面,“你们快走,我断后。”

通常话本子里优柔寡断的下场是大家一起被捉住,闻霄便不多言,待最后一个奴工爬了上去,自己翻身出了暗道。

眼前的玉津门已经不似以往繁华,遍地尸体,血流成河,绣着金色栾花的白巾碎屑漫天飘飞,如同传闻中的暴雪将至。

根本没时间去欣赏这奇异的场景,闻霄推起轮椅带人疾跑。

厮杀之声在耳边响起,不同衣着的人在身边搏杀,此时此刻,他们好像忘记了自己的姓名,忘记自己的曾经,只会挥舞着手里的武器,去刺穿身边出现的每一个活物。

闻霄甚至能想起自己读过的史书。

所谓千百年传承的文明与王朝,如此看来,尽是血腥与杀戮。她撰写的每一个典故,脱口而出的帝王更迭,都是血淋淋的血肉!

闻霄觉得自己几欲崩溃,只能不住地跑。

她担心祝煜,回望一眼,看到他正拼命奔向自己,那些玉津军如豺狼虎豹,追在他的身后。

“小心!”

她尖叫了一嗓子,眼见着一个玉津军朝祝煜投出长矛。

祝煜在地上翻滚了圈,矫健地躲过了,闻霄才长舒一口气。

那些系着金色栾花白巾的私军,见玉津军从暗道里涌出,还以为是援兵,也便蜂拥过去。一时之间,几波人马混战在一起,谁也分不清局势,只能先打完再说。

混乱之中,闻霄等人竟然浑水摸鱼,成功混到玉津门附近。

她一把抓过祝煜的手,抹了他一手腕子的血。

她也不知道这是谁的血,也感受不到疼痛,只能百般嘱托祝煜,“按照计划,在这里等兰和豫的信号,我马上回来。”

闻霄说完就要走,却被祝煜反握住手,“你要自己去送闻霁?”

“我不能拖累大家。”

“不成,太危险了。”

闻霄管不得太多,拨开祝煜的手,推着轮椅转头就走。

她好像听到闻霁在说话,又听不太清楚,轮椅把手上的木刺早已经嵌入皮肉,她扔死死死抓着,连换个姿势都不肯。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是一种奇怪的直觉,只要她松开手,她就要失去闻霁了。

她开始蹑手蹑脚,躲在交错的楼房之间,生怕被人发现。轮椅有些碍事,她干脆让闻霁趴在自己背上。

闻霁似乎抵抗了两下,最后还是被闻霄背起来,两个人摇摇晃晃,在屋檐下来回躲闪着。

“小霄,你能听见我说话吗……”闻霁虚弱道。

闻霄愣了下,入魔了似的,“兄长别急,马上安全了。我问过那个地方,那是宋家荒废的铺子,里面吃的喝的全都有,你在那待个两三天,我去接你。”

“小霄……”

“别急,别急,马上到了,你还记得吗,那个铺子咱们一起去过,就是宋袖养了兔子的那一间。”

闻霄说着,眼泪毫无征兆地坠落下来,一边跑一边往前。

她看到闻霁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自己的肩头,鲜血一点点顺着他清瘦的指尖滴落下来。

闻霄绝望地抽泣了声,她实在是不知道闻霁是在何处受得伤,兴许是方才的混战,兴许是在轮椅上,她实在是分不清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竟然能背起闻霁跑那么远。

层层的屋檐遮掩住大块太阳,像极了寒山上的日落奇景。

举步残阳,赤红如血。

闻霁呜噜噜地,说话都没以前那么清晰,闻霄还是听明白了他的话。

“放下我吧,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马上到了啊,就在眼前啊!你为什么要放弃啊!”

“放下吧……”

宋家破败的铺子就在眼前,却横着几个玉津士兵。

闻霄有一种人之将死的绝望,并没有再抓狂发疯,把脸上的水渍一把抹干净,轻轻放下了闻霁。

她拔出了长刀,手腕还有些脱力。

她拼杀过去的时候,动作十分果决狠戾,其中一人还未曾抽出武器,就被砍死了。

一番拼杀下,闻霄实在是弱,只能挡在闻霁面前胡乱挥舞着刀,任凭自己的血淋在闻霁的脸上。

玉津士兵一个个倒下,静谧的巷子重归了安宁。

闻霄有些站不稳,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身上的伤口,她只能拿刀支撑着身体,跪在闻霁身前。

她想张嘴说些什么,一大口血呕了出来,染红了闻霁的衣摆。她突然感到惶恐,兄长是个纯粹的读书人,做的是教书育人的活计,是最干净的人。

她怎么能将如此干净的人弄脏了。

闻霄慌乱地想要挣扎开,闻霁却一把握着她的手:“小霄,休息一下吧!”

此时此刻,闻霄已经看不清楚闻霁的神情,分辨不出他是哭还是笑。

记忆里,闻霁笑也是拧眉,伤心也是拧眉。

闻霄哆嗦着,额头贴着闻霁的手,儿时的记忆像是走马灯一样席卷脑海,兄妹三人的追逐打闹,一同去上学,一同围炉饮茶……

她甚至看到闻霁第一次去书院当先生,领到的第一份俸禄的场景。

那日天端有块美丽的云,闻霁张开白净的手,铜珠一颗颗滚到闻霄掌心。

闻霄瞪大了眼,“兄长,这些都给我了吗?”

“是呀,你不是想看新出的话本子吗?拿去买吧。”

“这比母亲给我的多太多。”

“无妨,以后兄长的俸禄里,都有小霄的一份。

闻霁当时浅浅笑着,比暖热的风都要温柔。

他的神情和现在交错,竟然也笑得一模一样。

闻霄没注意,身后本该死了的玉津士兵摇摇晃晃站起身,握着长矛就要刺来。

闻霁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闻霄,护在了她的身前。

长矛顿时贯穿了他的胸膛。

那一刻,闻霄滞住了,眼见着闻霁吐了口血,抓起发冠间的簪子,刺破了那士兵的喉咙。

闻霄恍惚了下,膝行过去,一把搂住闻霁。

只听闻霁含混着道:“小霄,你……疼不疼呀?”

闻霄终是忍不住,抱着他的肩头痛哭起来。

那根长矛还横在二人之间,她不敢乱动,生怕扒了长矛就堵死的闻霁的生路。

“我不疼,我不用你保护,你怎么这么蠢啊!”

闻霁艰难地笑了笑,“都怪我,不然你们早就进城了。我……是个残废,净给你们拖后腿。”

闻霄不知道说什么好,想捂住他的嘴让他别说了,却见他一口接一口地吐着血。

闻霁的身体开始剧烈抽搐,神情却格外安详,“我们小霄……是要做君侯,做大官的。”

他气若游丝道:“你……不要害怕,往前走,兄长……保护你啊……”

原来他刚回到铸铜司说的那句话,不是开玩笑。

他是真的下定决心,有轰轰烈烈地赴死,了结自己这寡淡的一生。

鲜血汩汩从伤口流出,闻霁的目光逐渐涣散下去,握着闻霄的手也垂了下去。

他的眉目终于舒展开,再也不拧巴着。

他再也不是一个干净的教书先生了,手上沾了血,没有体面的葬礼,死在一个阴暗肮脏的箱子里。

“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啊……”闻霄抱着闻霁,哭得撕心裂肺。

残阳作葬,她把那个温暖的兄长永远留在了宋家的铺子里,那里有吃有喝,安全无比。

玉津门前,兰和豫已经担心得焦头烂额,忽地看到一个血淋淋的人儿,七拐八拐从巷子里踉跄而出。

闻霄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祝煜快步迎上去扶住她的时候,她什么表情都没有。

祝煜道:“怎么回事?遇到士兵了?还能走吗?你快让我瞧瞧伤。”

闻霄只是静静地,看不出任何悲痛之色。

与其说她不悲痛,更像是变成了行尸走肉,没有了任何的情绪。

阳光照在她身上,血的颜色格外刺目,甚至扩散成淡淡的红晕。她一瘸一拐往前走着,身上的疼痛不断叫嚣,她却觉得完全可以忍受。

“能走,去大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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