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梦里楼阁 (十二)

一时殿内乱成一团,人们纷纷后退,避辛昇如蛇蝎。

闻霄本以为宋衿对辛昇没什么情分,毕竟她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冷血无情的模样,此时却独独她站在原地不动。

宋衿蹲下身,闻霄忙提醒她道:“他状况不对劲,你小心被伤到。”

可宋衿只是轻声吐了句话,双眼一直凝望着地上的辛昇,含情脉脉,仿佛要把所有的夫妻情分趁现在全都诉说干净。

“无妨,我自己的夫君,自然不会伤害我。”

宋衿朝辛昇伸出双手,辛昇就像是个孩子般,也朝宋衿伸出手,磕磕绊绊拖着双腿,朝她爬去。他爬过的地方拖出一条鲜红的血迹,如同金砖上的红绸缎。

宋衿想起来成婚那天,床脚的红绸也是这般垂到地上,她抹了一把地上的鲜血,如同捧起当时的红绸缎。

辛昇一把攥住宋衿的手,攥得指节发白。他将嘴唇贴在宋衿手背上,仿佛在压抑着什么,神情一点点扭曲狰狞,嗓子发出近乎呜咽的哀嚎。

他捧着宋衿的手,干裂的唇在她的手背上反复抹擦,寸缕艰难的呼吸都喷在宋衿的手背上,带着点点血沫。

宋衿只得像是哄孩子那般抱住他的头,拍着他的背,试图将他安抚下来。

“没事了,阿昇,没事了……”

辛昇的眼睛全是红血丝,乍一看有些猩红。

旁人见了,以为他已经疯魔,宋衿却并不怕他。

辛昇忽地咧嘴,对着宋衿凶狠地呲牙。

宋袖忙要上前阻拦,“姐!他要咬人!”

“无妨!”

宋衿呵止住想要上前的所有人,“他不会伤人。”

她的声音十分清脆,倒是洗去这些年的宦途俗气,恢复了些往日的灵气,和当年书院那个不甘认命的少女如出一辙。

话音刚落,辛昇一口咬在了她手背上,怨恨地望着宋衿的脸,一眼也不肯移开。

“姐!”

宋袖看不下去,走上去想将宋衿拖开,谁知素来冷静的宋衿发起邪来,一把推开宋袖,“不要你管!你说过与我没什么姐弟情分,现在也无需管我。”

宋袖心急如焚,道:“你若是有事,母亲日后怎么活?”

“阿昇不会伤害我。”

她拍了拍辛昇的脸,动作轻柔地如同呵护一个婴儿,辛昇仍是死死咬着她的手,不肯松口。

宋衿便取了肩上的一抹流苏,对着辛昇摇了摇,“我是宋衿,你还记得吗,这是你送我的小流苏。你说我旧的那件容易乱,给我做了崭新的。”

辛昇痛苦地合上眼,一行清泪从眼角滚出。

他平日行走六堂,是个铁面无情的人,做事妥帖稳重,极少流露出自己的喜怒,如今却抱着宋衿真切地哭了起来。

他一点点松开牙,宋衿手上已经被咬出个血印子。

辛昇恍惚着睁开眼,时而狠戾,时而晴明,良久才道:“闻霄在吗?”

闻霄静静地走到辛昇旁边,蹲伏下去。她突然发觉辛昇的双眼有些失焦,抬手在辛昇眼前晃了晃,他竟然瞎了。

“辛大人,你是怎么弄的,碰上了什么古怪?”

“闻霄,我还能看到一些你的轮廓,你能不能凑我近一些?”

闻霄心里有疑虑,并未往前,辛昇便紧紧攥着宋衿的衣袖,故作轻快说:“我能管住自己,不会害你。”

闻霄便轻轻探头,保持着若有若无的分寸。

“真像啊……”辛昇就像松了一口气,无力地栽回宋衿怀里,他忍了一会,表情苦大仇深,言语却和缓非常,拉了拉宋衿的手腕,“阿衿你看,像不像?”

宋衿瞥了眼闻霄,淡淡地说:“像。”

“我看不清楚了,你说她哪儿像?”

“眉眼,神情,和闻缜如出一辙。”

辛昇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见二哥不如我多,二哥若是见我如此,一定会责怪我。我们都是群疯子,脑子都坏了,我们为了自己的一点念想拼个头破血流,兄弟离心,最后谁都别想好好活着。”

他仿佛又感受到什么疼痛,挣扎着身子,闻霄记起了兰和豫的话,轻轻掀开他的衣袖,玄色袍袖下的胳膊上,无端出现了一大片灼伤的痕迹,甚至在一点点扩散,蔓延,渐渐得,整条壮硕的胳膊上全都是烧疤。

辛昇哭着笑道:“别怕,这是生之苦,爱别离,求不得,这又算什么神罚?不疼,一点也不疼。”

宋衿嗔怪起来,“你别说了。”

“看到我这样,你会心疼吗?”

辛昇的声音颤的厉害,说道。

宋衿愣了下,道:“会。”

“那就好。”辛昇仿佛已经五感全失,只是拼命抓着宋衿的手,挣扎着说:“你瞧,我这一生,可笑吗?小时候想要我们三个兄弟好好的,我以为大哥可怜,大哥是奴,二哥却是高门少爷,我得帮大哥一把。”

宋衿道:“你真笨,钟隅哪需要你帮忙?”

“他需要啊,你不知道他做奴隶的时候多苦。我好歹不是奴,我帮帮他,他得偿所愿,我们三兄弟长长久久。可他们还是自相残杀了起来,妈的……”

他呛了口气,呜噜噜念叨些什么,似是在叫冷,可他手肘上分明还有烧伤。

“我真的很喜欢你,阿衿,我小时候就喜欢你。这玉津的姑娘里你是最特别的。其实你不需要同宋袖去比什么,宋袖就是个木头脑子,除了对着那些铜铁石头发呆什么都不会,但是你很好,你什么都会,你心有七窍,玲珑剔透……”

宋衿忽地笑起来,“哪来的混账话。”

“闻霄之前看的话本子,我偷看了几本,里面的男人都这么说话哄娘子开心的。”

闻霄想起来自己是有一堆闲书丢在祈明堂,若是平时她会笑辛昇还看这种杂书,如今却笑不出来了。

辛昇吞咽了下,道:“你想得到的,你想做的,我都会支持你,帮助你,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我呢?”

宋衿一时答不上来,抬头看了眼众人。

众目睽睽之下,让她掏心掏肺说些什么给辛昇听,她有些难为情。可辛昇看起来,不像是能活的样子,他说的话也不是什么好话,分明是遗言。

辛昇说:“无妨了,都无妨了。我这一生,没有做成什么事。为了大哥,杀了二哥,又因为对二哥有愧疚,背叛了大哥……我也想知道称心如意是何滋味,宋衿,让我如意吧。”

宋衿默然,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死死抱着他的头。

蝉室通往后院的门忽地被撞开,君侯衣衫不整地疾跑出来,见眼前的状况,神情飞快变化着,呆滞立在门边。

君侯似乎老了许多,身体瘦可见骨,肉像是被风干了。他站在门边,身后是闻缜安静的坟冢。风猎猎从他身边穿过,他的衣衫都有些挂不住,只能扶墙站立着。

奴工们立即对准君侯,只等一声令下,他们便群起而攻之。

祝煜拧眉,道:“抓活的。”

奴工便冲上前,将君侯压倒在地上。

君侯一句话没说,只是痴痴地盯着辛昇,时不时回头,看了看闻缜的坟冢,神情十分茫然。

辛昇感受到周围的骚乱,抓着宋衿吼了起来,“杀了我!杀了我!阿衿,杀了我!”

宋衿合上眼,一句话也不说,精致漂亮的下巴贴在辛昇满是冷汗的额上。

直到辛昇挣扎一下,捏着宋衿,恶狠狠地咬上她的耳朵,含住她耳上挂着的一枚玉珠坠子,一口扯下。宋衿的耳朵顿时鲜血四溢,疼得她哆嗦起来。

“你做的那些事,我全看在眼里,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想让你如愿以偿。”辛昇满嘴都是宋衿的血,却并不罢休,攥着宋衿的衣领,一幅要将她掐死的模样,“你若是还有良心,就给我个痛快!”

“杀了我啊,你不是为了往上爬,什么都做得出来吗?”

“你留我一命,若是我能报复,你们宋家人谁都不得好死。”

“你害了我的后半生啊,阿衿,如今的一切都是你害的。”

“你根本不配为人娘子,你连蛇蝎都不如。”

他骂得宋衿晃了神,只见宋衿双目空洞,跪坐在地上,手缓缓摸进怀里,掏出一把短匕首。

君侯在一旁迫着喊了声,“宋衿住手!”

闻霄见状忙要去夺,奈何宋衿手快,毫不犹豫地将匕首送进辛昇的胸膛。

辛昇骤然瞪大双眼,却愈发平静下来。

他嘴角露出了丝丝微笑,道:“谢谢你,阿衿。”

话罢,两手一垂,结束了这求不得的一生。

闻霄脑子轰得一声,只见辛昇的尸身迅速老去,一转眼干瘪枯竭,就像是被吸干了精气。

她见君侯万念俱灰,却对这个状况并不惊讶,扑过去质问道:“你都干了什么?大风宫为何会变成这样?”

君侯失神恍惚了下,忽地惨笑起来。

“都是骗人的,都是骗人的啊。”君侯越笑越发狂,不顾奴工压制,身体剧烈摇晃起来。

闻霄拔刀,抵在君侯脖子边,愤然吼道:“别装疯了,我不会相信你的。”

这话像是治疗疯病的灵药,君侯立即冷静下来,身板都直了,站在那轻轻抬眼。他脸上的皱纹沟壑纵横,如同一贫如洗的大荒地。

往日的威仪立即回到他身上,君侯道:“你担心什么?这些神罚会继续降临,君侯要以身殉炉才能赎罪?你放心,就算你做了君侯,也不需要这么做。”

“什么意思?”

“都是假的,闻霄,这世上何来神明?你见过神明吗?除了那东君像,你见过真正的神明吗?”

他一把推开闻霄的刀,闻霄不准,他便忍者痛也要这么做,任凭刀刃割伤他的手掌。

“小霄,我讲点你关心的事情,好不好?你会成为君侯,你想要的一切,我都让给你。”

闻霄不为所动,只是望着他。

她才发现自己自以为能揣摩君侯,实际上对他一无所知。

他押上一生五十多年的阅历,躲在这蝉室,守着恐怖的回忆,硬是要做些什么大事。他想要的是天下,动机是不幸的童年。

得到的是妻离子散,众叛亲离。

叶琳怒声呵斥道:“你不用对闻霄说这些,你死期将至,说出来的话毫无意义。”

“没有意义吗?这金绦玉缕我真真切切穿过,山珍海味,我也是品尝过。”

“你死了能带走什么呢?”

君侯突然转身,望了一圈所有人,迫切道:“是啊,所以我不想死。闻霄,你要如愿以偿了,你是君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整个大堰都是你的了。我不想死,你放了我吧。”

闻霄有些难以置信,他以为君侯应当是不堪受辱,甚至想过他拔剑自刎。可他现在躬身乞怜的样子,实在是令人作呕。

君侯嘴皮子动的飞快,近乎魔怔道:“你放了我,我远走高飞,你永远也见不到我,可以吗?”

闻霄不会信他说的一个字。

整座大风宫如同鬼城,宫人纷纷包庇而亡,这绝非偶然,说不定这个老东西憋着什么坏,下了套等着她往下跳。

闻霄道:“我只问你一件事,当初……为何任命我做右御史?你明明可以斩草除根。”

君侯浅笑道:“你是闻缜的孩子,算下来,我是你的大伯。我何苦害你啊,我的孩子。还记得我所说吗?我们是一家人,你,我,辛昇,宋衿,还有兰和豫,宋袖,还有范春,还有……”

“我受够你这畸形的家人说法了。”

“小霄你不懂,有个家庭多么重要。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比什么都重要。”

君侯好似困在了往事里,踉跄两步,道:“你还年轻,这世上的事情并非报仇能了结的。等你做到我这个位置上,你就会明白我当初的所作所为,一切都是为了大堰。”

这话彻底将闻霄激怒,“为了大堰杀了我的父母?为了大堰杀了那么多人,为了大堰挑起和牧州的战争,残害京畿小吏,两国交战血流成河,边境百姓民不聊生……我受不起你这样的情,大堰受不起你这样的情,大堰的百姓也受不起!”

“你母亲不是我杀的。”

“你别不承认。”

闻霄挥刀,刺到了君侯的肩头,君侯逃了两步,撞倒在一群奴工的脚跟下。

君侯捂着伤,面色惨痛,“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只是命人盯住涂清端,那她来钳制你。涂清端是闻缜的遗孀,祸不及妻,我再怎么样也不会害她的!”

“你连我父亲都不放过,也有脸在此说什么祸不及妻!”

闻霄压抑不住心里的痛,双亲与兄长惨烈的死相就在她眼前,她朝闻雾对视了一眼。

闻雾厉声道:“闻霄,杀了他。”

祝煜却劝起来,“不可,大风宫变故有古怪,得留他一命。”

叶琳叫嚣起来,声音尖锐刺耳,“这个老贼奸诈,留他一命后患无穷。”

君侯还不断念咒似的说:“小霄,我们是一家人,这一切都是为了大堰。你若是杀了我,以后后患无穷。”

“闻霄,别听他的!”

“杀了他,替父亲母亲报仇!”

“想想你的兄长!想想你的父亲母亲!”

“不能杀他,京畿会问罪下来的!”

“饶了我吧,如果闻缜在世,也会饶恕我的,小霄,饶了我!”

“大人!杀了他,解放我们!”

闻霄捂了把脸。

真讨厌,现在这个状况,仿佛杀与不杀都是自己之过那般。

闻霄才觉得人人都是妖魔,嘴里乌泱泱说着话,个个义愤填膺,她有些分辨不出这些话是真是假,都有何用意。

只听叶琳喊了一声,“他要逃!”

闻霄一个激灵,看见君侯撞开人群,朝着后院方向逃去。叶琳立即飞快追了上去,一把擒住,父女二人扭打到了一起。

闻霄猛得抬手,手里的利刃擦着华服,从后背刺进君侯的身体。

难得,这是她握刀最稳的一次。

闻霄忽然想起,她每天去大风宫述职的模样,就是在蝉室的这个地方。君侯团坐在案前,她在君侯身边,香炉里烧着的香十分沁人心脾,幽静的雅间外还有潺潺的水声。

他教自己治国理政,说要将闻缜那份补给自己。

叶琳推了君侯一把,君侯的身体脱离了刀刃,往外流着大把的血,扑倒在地上。

他的头刚好撞在闻缜朴素的坟冢前,鲜血溅了出去,染红了坟冢上的字。

上面雕着的是端方的一行:吾友闻缜之墓。

杀疯了……开启新的篇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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