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新曲旧酒 (三)

祝煜起初还以为闻霄在说笑,遂自己也跟着轻呵了几声,后知后觉才想起,闻霄素来是个小正经,生气常有,说笑不常有,公务嬉闹更是不可能有。

他顿时凝重起来,一双飞扬跋扈的眉拧得更加飞扬跋扈,“我知你的意思,她能在大风宫把持权术这么多年,必然有她的厉害之处。也正是因为如此,你方才上任,根基不稳,用她千万小心,莫要在她身上跌跟头。”

闻霄自然知道王沛沛不是个好相与的,她在祈华堂做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官的时候,没少吃她的苦头。

闻霄便望着祝煜问,“你不应该说些什么‘你不要用她’这样的话吗?”

祝煜有些不明所以,“我为何要这么讲?”

闻霄不言,只是点了点头。

祝煜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只道女儿家心思细腻,闻霄更是细中又细,连一句简单的话都要在她心头绕上许多圈来。

他不觉得细腻敏感惹人疲累,反觉得这是闻霄的天赋——能觉察出别人的坏心眼,也能轻易感受到他人的好意,是一个晶莹剔透的感性的人。

他便装作对闻霄的小心思一无所察,轻快道:“你做的决定,我不会指指点点,只怕你被奸人谋害。不过想来也是我多虑,只有你让她跌跟头的份,她害不了你。”

闻霄听着,眼睛不自觉瞪大,连祝煜额间的麻绳都觉得十分可爱。

她也就敞开心扉,说道:“若要用一个人,必然要知道她想要取得什么,能够付出什么。上位者难以知晓下面的人为人到底如何,但我既然是从下面爬上来的,王沛沛的为人我还算清楚。她的目的就是钱和权,家人都不怎么顾及,一门心思扑在权势上,也因此她能付出十足的心血来经营自己的官位。这样一个人,给她左御史的甜头,她应当会喜悦庆幸。”

祝煜思索片刻,道:“可她只能付出时间。论才干,连她那个侄儿都不如。”

“所以才要将她捧得高高的。爬得越高,人越得意,跌得越惨。”

祝煜心下一惊,“你是想处置她?”

闻霄的目光逐渐冷了下来,手指悄悄攒起来,“我查过账目,这些年学堂的流水高得惊人,偏偏选进来真正有才干的人寥寥无几,并非玉津出不来人才,而是有蛀虫把青云路给蛀空了。能从祈功堂插手进学堂的官员擢选,她也算是手眼通天了。”

“可她到底也只是个愚昧的御史,贬了不就好,为何大费周章地捧杀?”

“她的身份关乎官员擢选,她的意见有时候会左右众官的想法。届时她挟百官死谏,许多事不准也就得准了。”

不知为何,闻霄越说,杀意越重。

她今日越发觉得蝉室不是个安祥的地方,阴森孤高,真应了那句“高处不胜寒”呐……

越是恐慌,她便越要抓住这君侯的虚名,她知道这是她拼了这条薄命夺来的,剥下君侯这层金缕衣,她都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

无非是鲜血淋漓的皮肉,满目疮痍的肺腑。

闻霄恨恨地咬牙,手掐在青石上,“这些日子,众官对废奴之事多是观望,她却上赶着反对。废除奴籍是会有重重难题,这些阻碍应当是京畿来出,是大王来出,最不该就是自己来出!”

祝煜见她愈发愤恨,两眼开始泛红,声音也抖个不停。

“小霄!”

他不禁紧张地唤着她,起身蹲伏在她身前,捏着她指节分明的手。

习武之人手心有茧子,读书之人手指有茧子,茧子与茧子互相摩挲,纵使祝煜是个冷冰块,也摩挲出暖意来。

纵使这样,也不足以安抚闻霄,只见她面色迅速跌下去,干裂的双唇不住颤抖着,才一会额头就满是细汗。

她越是如此,祝煜越害怕,紧紧抓着她的指尖。

祝煜记得闻霄以前不是这样的。

心性坚韧,宛若金石。

闻霄眼底泛出些泪光来,“祝煜,我……我这是怎么了?”

祝煜开始找理由,既是安抚她,也是安抚自己。

“兴许是闯宫时候受得伤还未好,你日日操劳,这对身体是大不利的。”

“可我觉得不是这样。”

“小霄,你哪里不舒服,告诉我好吗?”

祝煜怕闻霄恐慌,手慢慢攀上她的小臂。

闻霄一把抓住脖子上挂着的金坠子,像是在抓救命稻草,“我感觉无法呼吸……我……好害怕。”

说完“害怕”,她似乎脑子最后一根弦也彻底崩断,伏在祝煜肩颈处失声痛苦起来。

只能听得断断续续传来一句呜咽,“高处不胜寒呐!”

权势让人得意,权势让人张狂,权势让人彷徨,权势让人心伤。

不知道君侯手握千万人之性命的时候是何感受,闻霄只觉得害怕,每一个决定都害怕,她怕做错一件,便要连累一串的人送命。若是如此,她宁愿一人做事一人当。

偏偏君侯这个位置,是要她不断地决定,小至哪个新晋的官员住哪去,大到哪个贪赃枉法的官员要被抄家,决定决定,她的随口一句话都是沾了血的。

渐渐的,闻霄开始将自己与钟隅对照,她觉察到钟隅一年里对她的谆谆教诲,如同经文符咒镌刻进了她的脑里心里,她但凡做事无不依照着。

她开始质问钟隅所作所为的动机,自己所作所为的动机,她觉得自己越发像他了,以至于一场大梦下来,都是父兄母亲提刀追杀自己。

闻霄握着祝煜的手,贴在额上,凭着他冰凉的体温,换来一丝清醒。

她的嗓音沙哑又低沉,柔柔弱弱地问出一句。

“神明啊,告诉我,我到底会因何而死,如何解脱?”

这是她第一次抛开祝煜的人身,将他看做天上的神明。

祝煜一时说不出话,只觉得胸口痛得难以忍受,他是个没心的人,只有情绪没有情爱,他想这就是人们所言的心如刀割。

他道:“我不是神明,是仙人的边角料。即便如此,时间的缘生缘灭,我也看得一清二楚。我早就看过未来。”

“真的吗?”

闻霄猛地抬眼,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映着祝煜的脸。

祝煜坚定道:“真的。你未来……死得很平静,那时候你白发苍苍,坐在外面吹着风看风景。”

闻霄忽然释然的笑起来,“白发苍苍,岂不是随心所欲的年纪了。”

“是呀,穿着青色锦缎衫子,坐得是……”祝煜开始浑身上下找词句,“坐得是青黄的竹椅子,旁边还有碗茶汤。”

“我那是在干什么呢?”

“等死呗。”祝煜被自己的瞎话荒唐笑了,“一把年纪了你还想干什么,安稳坐在那看看云是怎么流动的,看看风都是从哪吹得,等着安祥说过去,死在一片温暖里。闻霄,你有非常温暖的后半生,别害怕,一切都会好的。”

“那你在干什么?”

祝煜愣了下,满口苦涩。

他想起自己掀开命运的一角,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明知是命中注定的悲剧,他却还是要走下去,不然在路的尽头,剩下闻霄一个人在苦苦挣扎了。

这是他亲手为自己选好的死局。

也罢也罢,他从不属于这个凡尘,早该离去的。

祝煜便含笑,轻声说:“我在看着你等死啊。”

闻霄被他逗笑了,给了他胳膊一巴掌。她忽然觉得身上的担子轻了许多,也开始变得平静了。

她挽着祝煜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自己身子倾斜,依靠在他肩头,说道:“我有机会一定要去京畿瞧瞧。”

祝煜阴阳怪气起来,“噫。你拿多少铜珠贿赂我?我给你批通关符文。”

“钱袋子丢了,您行行好,我没见识过京畿繁华之地,给我批了吧。”

“好吧,看女儿你如此貌美,便勉为其难给你批一张吧。待你入京,书信一封,小雀自会将符文送到。”

祝煜端起架子,学寒山下的奸商腔调,又逗得闻霄笑个不停。

“不过,你去京畿做什么?那也不算是什么好玩的地方,甚至还没有大堰有意思。”

闻霄顿了顿,柔情似水道:“我想看看,是什么样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养育了你这样的好人。”

“哈,我终于在你嘴里有个好名声了。”

两个人拌了一会嘴,闻霄终于累得说不动话了,眼皮愈发的沉,最后依靠在祝煜身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她挣扎着睁开眼,只觉得身体无法动,眼睛里像是塞了块巨石。她拖拉着身子爬起来,见祝煜还歪在石头上睡着,自己便起身,恍恍惚惚鬼魅一般朝栾花林走去。

鞋子踩过的地方都会发出清脆的声响,把栾花黏成碎屑。

闻霄脱了簪子,披散着长发跪伏在一棵大栾树前。

她抽时间查过典籍,才知栾树是有灵的,缘中仙人化作玄鸟,常常歇息在栾树前,它醒后振翅,扶摇直上,乱花飞了多远,栾树就生长多远,仙人布缘遍历天下,栾树也天下皆是。

连东君的责难都不能杀死它,可见栾花仙人意志坚定。

有一件事,闻霄早已想做,却一直不敢。

她便简单整理了仪容,十分恭敬地捧簪,将手心刺破。

她合上眼,心定神宁。

耳畔的瑟瑟风声变得清晰,又一点点消下去,待她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身处闻氏的大宅。

此时大宅还未没落,簇新如故,碧瓦朱檐。

忽然清脆的声音在闻霄耳畔响起,带着少女的朝气。她立即转身,看到门前的自己背着包袱兴冲冲地奔出门去。

二十一岁的闻霄转头对屋内的父母兄长道:“我出门啦,马上史册上卷就能定稿,今儿我得给兰兰去述职。”

那般青葱年少,不禁让如今的闻霄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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