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新曲旧酒 (六)

离京几个月,京畿的一切都未发生变化,花草树木皆是静止不动的,亭台楼阁也如新建的一般。时间在京畿失去了魔力,只有在人们变苍老成熟的面容上才能看到岁月的痕迹。

据说是因为东君不喜欢变,见不得万物一点点由盛转衰。为了讨她老人家欢心,人们才勤修补、勤换新,一切都维持本来的样子。

谁知今日气运极差,一出门便浇了一头暴雨,淋得祝煜睁不开眼睛,只得一边擦雨水一边淋雨水。

一路上耳边都是京畿人的鬼哭狼嚎,时不时就有人两膝跪地,开始恳求东君赐福,驱散这暴雨。

祝棠轻蔑地笑了笑,嘟囔道:“倒不如求雨神收了这神通罢,求讨厌管什么用?大晴天还会下太阳雨呢。”

平日祝棠最是稳重,猛然发起牢骚来,祝煜还有些不适应。

“你也不怕让有心之人听去,告到大王那里。”

祝棠无奈道:“光你这个逆子就够我掉几百次脑袋了,和您的丰功伟绩一比,我抱怨几句算不得什么罪过。”

祝煜瘪了瘪嘴,不与他争辩。

临到宫门前,又要爬那遭天谴的汉白玉石阶,祝煜方要迈步,忽然听得祝棠说了句。

“跪上去。”

“啥?”

祝煜往上瞧,那宫城之高,他若是跪上去,这腿也不必要。况且周围都是各路的官员,各忙各的,他也不愿做这些人忙碌之余的乐子。

“这人来人往的,不好吧?”

祝棠只是丢了句,“要脸面还是要脑袋,自己选。”

他便两手一背,跟着跪了下去。

父子二人肩并肩,一阶一跪,一跪一拜,没多久衣裤就磨出了窟窿。路人都当做一奇景,伸着头瞧着,只敢看不敢议论,怕祝尹大人秋后算账。

祝煜实在是难捱,小声道:“都说你权倾朝野,闹不齐还是要带着儿子丢人现眼。”

祝棠却神色严峻,“祝煜,你根本不知道你闯了什么祸事。”

祝煜道:“我本就是休假,去玉津玩恰逢暴乱,来回我也书信通报,从未有半分逾距。那钟隅暗藏歹心已久,大王早就想将他拿下,此事也是默许了我的。”

“你那点破事,还犯不着我出面。”

“那你现在拉着我唱这出是为何?”

祝棠不说话,顶着瓢泼暴雨,两膝重重磕在石阶上。

跪到长阶半程,祝煜的视线落到父亲的裤脚上,已经有了些暗红的血渍,他年纪又大了,想到还要跟自己这般折腾,祝煜就有些于心不忍。

“父亲,就算我有罪,我自己跪了就是。”

祝棠叹了声,“一会见到大王,切记大事说小,小事说大,囫囵着说。也不必唯唯诺诺,就当做一切如常。千万不要提……你和缘中仙人的事。”

祝煜愣了下,“你早就知道!”

祝棠垂首,默了会才说:“时间差不多了。”

他刚说完,果真有一队人浩浩荡荡迎面而来,扛着两尊软红小轿,稳稳落在二人面前。

为首的侍人道:“祝大人,大王担忧您与令郎的身体,赐软轿两尊,您且上轿,大王在失乐台等您。”

原来祝棠早已经掐算好大王不会让他们真的一路跪上去,他也不推辞,也不谢恩,拢袖坐进了轿子。只留下侍人们因他礼数怠慢,感到战战兢兢不知所措。

祝煜也只得草草谢恩,跟着坐进后面那只轿子。

摇摇晃晃一路,终是到了失乐台门前。

这宫室祝煜没来过,是第一次到来,门方推开,他便觉得屋里的污浊之气扑面而来,蔓延着一股死气。

祝棠叮嘱道:“我到里面不便说话,该怎么应答你自己清楚分寸。”

祝煜只管点头,跟着祝棠走了进去。

屋里没点灯,阴森的氛围下,不知哪来的穿堂冷风一个劲的吹,祝煜从不畏寒,竟也觉得有些凉。

再往前走,他好似看到个身影背坐在那,猜想那是大王,便拜了又拜,“大王,臣休假回来了。”

那身影动了动,点起了小灯,照出她旁边一片光景,祝煜扫视一圈,是几个陈旧的柜子,不知道密密麻麻里面到底都封了些什么,乍一看像是些青瓷坛子,散发着腐朽的气味。

大王柔声问,“东之大堰那边,都处理好了?”

“都处理好了,钟隅当场伏诛,既然是闻氏举事,也就顺理成章的做了君侯的位置。”

“闻氏怎么样?”

祝煜斟酌了下,改口道:“她还稚嫩,大堰的六堂关系错综复杂,怕是处理不来。”

只听大王嗤笑了声,“你在担心什么?我又不会吃了她。我既然授意你去周旋,那必然是中意这孩子的。”

大王意有所指,祝煜也不装了,“大王自然不会吃了她,改日还要带她来见您呢。”

“你这孽障,京畿多少好人家姑娘不行,偏要找个外地的。日后要想成事,要么她卸任,要么你辞官,一直这样拉扯,是不行的。”

祝煜忙拱手,“臣明白的,只是我们八字没一撇,也不敢定这些,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尹相怎么看这事?”

祝棠只是冷哼一声,并不多言。

“看来你还得先问过你家里人才是。父母在上,自己私自定了终身,终究是不妥当。”大王话锋一转,便道:“既如此,你先报一下乌珠人的事情吧。”

祝煜梳理了下思路,有条不紊说道:“我在大堰发现,大堰朝堂似乎被乌珠余孽渗透,大堰有个管宫城的女官,是之前左御史的妻子,十分有手段,不知怎的与羌国那位摄政夫人勾结到一起。我本是想用京畿在沿海的兵力施压,这二人却能凭空唤来大批奇兵,个个佩戴金栾纱巾,也都是乌珠的式样。”

“那位摄政妇人是钟隅的女儿吧,名叫叶琳?”

“是了。”

“我记得,她还与大堰那个很有才干的青年,有过一段。”

祝煜顿感心惊,大王人在京畿深居简出,却洞悉天下之事,连男女道小情小爱她都知晓。

他掩下心绪,说:“那青年叫宋袖,是个有天分的,能改云车修轨道,又心胸阔达、兼济天下,大王好记性,连他年少那些小事都记得。”

大王笑起来,祝煜却觉得不寒而栗。

“祝煜啊,任何一件小事都是大事,任何一件大事都可能会变成小事,你日后行走各国,是传我的旨意,必须要做到细致入微,不能放过任何一件事,哪怕是男女那档子。”

她刻意加重了句男女,祝煜忽然面红耳赤起来,觉得她仿佛说得其实是自己。

祝煜便一五一十道:“这二人也没有要复合的迹象,一个已经嫁作人妇,一个一心做官,连正眼都不肯瞧对方。”

“也罢,乌珠的事情你得上心。这些日子,京畿周边又他们的动静,你修整一下去瞧瞧吧,不要在神明眼皮底下出了乱子。”

话罢她摆摆手,示意祝家父子退下。

果真祝棠一句话不说,和祝煜拜了拜准备离去,临到门前,又听见大王悠悠说了句。

“可曾在大堰见到什么奇鸟?”

祝煜立即警惕起来,笑道:“什么奇鸟?”

“遮天蔽日的玄鸟。”

“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鸟,但是细碎跟在我身边监视我的,倒是不少,还望大王明鉴,我先退下了。”

门一开一合,祝煜带着股火退了下去。

大王能觉出来,祝煜同自己越发不亲近了,十几年道悉心栽培竟然能说散就散,她也是觉得可笑。

她吹了灯,又推开窗子,外面正是一片风雨大作,墨色浓云翻涌不止,像是要将渺小的失乐台吞噬。

大王的长发在风中散开,她扶着窗棱合上眼,安静地祈祷起来。

狂风滚滚袭来,将桌案都掀翻,柜子也跟着瑟瑟发抖。大王简薄的墨色衫子猎猎作响,勉强顶着风裹在身上。风势愈大,桌椅几乎在空中乱飞,发出剧烈的声响。

任周遭乱成一团,大王只是立在那佁然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风雨才停歇,大王的面上全是雨水。她只是轻轻拧了把袖子,水便淅淅沥沥挤出一大滩。

大王长叹了一声,觉得有些害冷,颤抖着问,“神明,您还在吗?”

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残云。

“您还能支撑多久呢?有违天道,我该如何供奉您长久呢?”

长吁之下,像是听到了她的祈求,那云终于缺开一角,露出些明媚的光来,紧接着那轮亘古不变的太阳,破云而出,金色的光芒重新洒满人间。

刚刚下了软轿的祝煜轻轻抬手,阳光似是流动的水,他一把就能将其捧在掌心。

“父亲,您早就知道我是缘中仙人吧。”

祝煜垂下手,并肩与祝棠往家走去。

祝棠只是简短地应了声。

“乌珠到底有多少余孽?为何大堰会被渗透成这般?难道您也参与其中了吗?”

“祝煜。”祝棠呛了口风,咳嗽了几声,“我老了,官场上的事情也有些折腾不动了。只期盼你平平安安,以后魂归寒山,不负人间一趟。”

“什么意思?”

“以后也不要再碰乌珠的差事,离这些人越远越好。他们酝酿了百年,代代蛰伏,只怕你为他们所用。”

再追问下去,祝棠也不肯多说,只道是祝煜知道多了无益。

祝煜觉得心底生寒,再看周遭万年不变的景致,仿佛能一眼望到京畿遍地繁华悉数崩塌的模样。

要变天了,是真的要变天了。

他不知道变从何来,只觉得这人间景色,也要换一副新面貌了。

这厢灾祸未至,那头喜事先行。

几个月后,祝煜领命,赐大堰君侯闻氏任命诏书,大王亲赐墨宝一幅,狮头玉盏八尊,金缕衣十件,各式珠宝二十箱……祝煜风雨兼程,到了玉津的时候,恰是君侯即位花车游街的盛景。

迎面先行的是新晋的左御史,王沛沛头顶着花冠不住地朝路人招手,喜悦之情难以掩饰。

祝煜瞧了会,只觉得无趣,直到君侯那架花车赶来,他才抬眼。

彼时漫天飞花,人们在楼上纷纷泼洒下绯红的花瓣。

落英缤纷,乱红迷眼。

闻霄扶了扶花冠,微微撩开鹿车帘子,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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