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新曲旧酒 (八)

地上斜躺着几根断枝子,祝煜提起一根,握在手中,花里胡哨舞了个剑花,竟将树枝舞出绝世宝剑的气势。

他只是招式张扬,繁杂的剑术里攻击性却不弱,闻霄又是个中庸温和的人,刚学武不久,见人攻来,顿时慌了神,驾刀只敢阻挡,却不敢攻回去。

几招下去,明明手握长刀,却没一点优势,白白让祝煜抽了几枝子,虽然不疼,但甩一身水渍,侮辱性极强。

闻霄气不过,又打不过,被抽得连连后退,前些日子学得功夫全丢到九霄云外了。她焦头烂额,边挡边退,却没注意脚后有块大石头,被绊了下直直朝后跌去,刀也丢到地上。

祝煜忙一把捞起她的腰,两双惊慌的眼睛对在一起,竟都僵在原地不知所措起来。

暧昧,实在是暧昧。

女子的腰肢柔软,被祝煜捞着,闻霄只觉得上半身无力,下半身脱力,一双眼紧盯着他,不敢乱看,也不敢乱想。两个人贴得极尽的,她能闻到祝煜身上的味道,像是寒山上的冰块。

冰是侵略性的,寒意**尸骨,顺着气息流淌进闻霄的血液里。

她被祝煜灼热的眼神看得手足无措,急忙移开眼,又落在祝煜挺拔的鼻梁上。

以往都把他当个无赖看,偏偏这时的祝煜是端正的,是十足的男相,不带一丝女气。

剑眉斜飞入鬓,带着令人胆寒的威严,双眸虽带着寒芒,却满是关切之意。奇怪的是,闻霄以前是看他不顺眼的,觉得他面容煞气太重,如今却觉得这是极好看的长相。不是在京畿那般繁华的金玉堆里长大,是养不出这样高傲不羁的人的。

祝煜只是微微垂首,两个人鼻尖近乎摩擦到一起,彼此交换气息的时候,难免让人回忆起苜蓿山缠绵悱恻的一吻。

虽两颗心,却做同一场梦。

想到那个吻,闻霄彻底慌了,手指胡乱抓了一把,抓住个冰凉坚硬的东西,她打眼一瞧,竟然是祝煜腰带的锁扣。这下彻底方寸大乱,嚣张气焰彻底没了,烫手山芋似的将腰带甩开,再抬眼已经对上对方深沉的目光。

祝煜双唇紧抿着,心里纠结许久,到最后还是按捺下去,轻轻攥住她的手,“站稳。”

闻霄只管任他摆布,见祝煜绕道自己身后去,握着她的手,“是不是感到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解?”

“嗯。”

闻霄短促地应了声,已经紧张地大汗淋漓。人分明贴在她背后,冰凉凉裹着她的身体,却能感受到祝煜心跳极快。

祝煜道:“我是喜欢出手就见血的,但这样似乎不适合你。你杀伐不重,只需卸了对方武器就好。以后有人这般攻你,像这样。”

说完,他握着闻霄的手,带着闻霄握着那枝子挥起来,只是轻轻一挑,眼前的一截栾树枝子便被砍去大半。

“女孩子应当柔韧性不错,这是你的优势。”

祝煜捧着闻霄的腰转身,闻霄为了稳住身子,只得高高抬起腿,另只手被祝煜带着出“刀”。想象着如果前方不是栾树,而是某个歹人,应当被踢碎了下颌骨,躺倒在地上了。

他若是致学,应当是极好的老师,十分耐心的带闻霄一点点去学,不会严厉苛责,只是平静地将其原理。闻霄又是聪明通透的人,静下心来,竟真觉得学到不少。

来回几次,累得闻霄上气不接下气,她的心却逐渐宁静,褪去羞涩,潜心学武。

终于,那树枝子抗不住造,在祝煜一招飞劈下断成两截。祝煜也顺理成章地松开手,两人分开反而局促起来,各有各的腼腆。

闻霄眼尖,觉察出祝煜有些不好意思,只觉得稀奇,笑道:“祝大人的好功夫就这么传授我了,不觉得可惜吗?”

“这有什么可惜的。若是也能培养出个武斗魁首,也算我出息了。”

祝煜理了理衣衫,二人并肩准备回蝉室。

闻霄玩心大起,道:“我看你应当不是第一次教别人吧,京畿多少小姑娘被你这般教过?”

祝煜蹙眉,“少来,我从不和小姑娘厮混,倒是喝醉了打过几个爷们。”

“我不信。”

“我发誓。”

“你拿什么发誓?若是你撒谎,这辈子只能做个大王的使臣,或是剿匪的亚服将军,如何?”

祝煜一听,这是要动他的宝贝官服,立刻举手投降,“都是做官的,何必这么苦苦相逼呢。”

“就知道你撒谎。”

“好好好,宴席上多少有些姑娘伴舞的,那舞起剑像是甩抹布,我自然看不下去,表演两手还不行吗?”

闻霄挑眉,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别啊,你别这个表情啊。”祝煜告饶,两手合十哀求起来,“我就是自己表演,真的没有手把手教过。我那都是嘲讽人家的,唯独是真心教你的。”

“真心?”

“真心!”

闻霄见祝煜着急解释,比平时多了些憨直可爱,不禁笑了起来,“那我收了你的真心罢。”

祝煜说:“你只管拿去,快些拿走,最好睡觉都揣在口袋里。”

前方是个岔路口,二人忙着拌嘴,走偏了路也不知道,等到察觉到的时候,也不急于回去,顺着路继续往前走去。

小路湿软,踩上去十分舒适,又有栾香扑鼻,空气清晰,两个人并肩而行,心情不自觉地愉悦起来。

想来人生难得的快意,闻霄又想起昨日封侯,众官都要为她俯首称臣。她将头探出花车的时候,觉得天地都变了模样。

像是……变成盘棋局,自己再也不会困在这盘棋里,无头苍蝇般乱窜了。

这便是权利的醉人之处,只需要握在手中,不做什么,便有无限的获得感。

忽有长风吹过,唤起些往事,闻霄开口道:“我以前是个小阿史。”

祝煜思索片刻,想起阿史是祈华堂最低等的官。

闻霄和宋袖兰和豫这般天纵奇才不一样,她是自己苦读出来的,在做阿史的时候,没少挨欺负。

闻霄深吸一口气,一点点将心事吐露出来,“那时候是在学考上吃了大亏。恰逢人祭方休的盘点时候,君侯是分不出心一个个考生看的。那一年考生多,能考上又难,就都交给了祈功堂。”

“祈功堂,不就是王沛沛管的吗?”

祝煜已经猜到闻霄的结局,和王沛沛沾上边,多半下场不会好。

“那刁钻的考官就是王沛沛,我也是日后才听说,我本是要去祈功堂做预备役的,她怕我父亲官职高,压不住我,便将我调去了祈华堂。做了阿史,若不是兰兰一直帮我,她也刁难得我难以过活下去。”

“如今你是君侯,岂不狠狠地报仇雪恨?”

闻霄释然地笑了,“凡事都要讲究公理。登高必跌重,她真的行为不端,我自然会揪出来。”

实际上闻霄有一肚子的算计,并非是针对王沛沛,实在是这个人作恶多端,她已经查出了重重恶绩,罄竹难书,只等着一个导火索,便全线引爆。

闻霄想继续将自己的计谋告诉祝煜,却听到几声女子的抽泣,混着男子的劝慰声。她立即两眼放光,再看祝煜也是如此。

二人神情一致,均是带了些隐秘的亢奋——有八卦。

周遭本就草木葱茏,算一算前方应当是个废弃的宫室,那必然是上演精彩大戏的好地方。

天光晦暗,竹幽风清。

祝煜和闻霄蹑手蹑脚蹭到前方去,一前一后藏在竹子旁,悄悄地探头。

只能看见女子的衣角,还有男子的背影。

祝煜品鉴道:“男方身形挺拔,个头很高,行走宫闱自由,又衣着金贵,应当是你们玉津哪个贵人家的大公子。你再看他虽焦急,说话还是柔声细语,并不鲁莽,可见修养极佳。”

“别品了,那是宋袖!”

闻霄焦急道,再探头仔细看过去,分明就是宋袖和叶琳。

二人已经情绪难以自抑,说话的时候背影都在抖,不需读唇语就能听清到底说了什么。

叶琳抓着宋袖的衣袖,苦苦哀求着,泪水流了一脸,眼睛鼻头都红成一片,宋袖却不为所动,背过身去,想要迈步又无法狠下心。

祝煜又品道:“古今豪杰果然都难过美人关呐。”

闻霄小声道:“宋袖不是那种人。”

“那你皱什么眉?”

“我只是担心……若是这二人真在一起,羌国的小君侯长大了,来要娘可怎么办。”

祝煜回呛她,“方才还说宋袖不是那种人。”

“你看他,面上冷,根本走不动道了。宋袖本就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哇。”

正说着,那边宋袖一把攥住叶琳的手腕,狠厉道:“你既然已经在羌国有了自己的家庭,就该专注自己的生活。你是羌人,我心系大堰,于情于理,都不该在于你有牵扯,我也不会再与你有牵扯。”

谁知叶琳踮起脚,竟在宋袖唇上亲了一口。

宋袖吓了一跳,撒手倒退两步,“你……无耻!”

叶琳颤声,说话的气息似肝肠寸断,“我是无耻,只要你兑现你的海誓山盟,你骂我什么都好。”

“当初远嫁的不是我,是你。你怎能跟我提什么海誓山盟?”

“羌国君侯死了!我没有丈夫,你未曾娶妻,为什么不能回到从前。”

宋袖呼吸急促,喘息了两下,也吵红了眼。

“回不去了。和以前不一样了,所有都不一样了。”

“我不信,一定是一样的。”叶琳说着,三指对天,“听闻过去有妖孽,管天下缘分,那我便求缘中仙人,折我十年寿,换同你一晌贪欢。”

这厢发着誓言,躲在竹林后的祝煜忽得抱头跌出竹林,“哎呦,别乱发誓啊。”

那边苦情的二人立即吓了一跳,见是闻霄和祝煜,宋袖面色越发难堪,想解释什么,几次启唇说不出口。

叶琳冷笑了声,似是有了灵感,“我倒是忘了,不需对天发誓,眼前就有个活神仙。”

闻霄只得挡在祝煜身前,“他的法力自己都没研究透彻,你别打他的注意。”

叶琳不依不挠,“我一无所有了,您帮帮我吧。如若不是我在羌国这些年,大堰何来如今歌舞升平的盛世?我只想给自己点慰藉,权当活下去的盼头了。”

她一边说,一边把外衣脱了。

宋袖忙掀了自己的外衣给她披上,却还是被众人看了个遍。

叶琳是年幼的,比闻霄小上几岁,可她锁骨到胸脯上,却是大片凌辱的疤痕,新伤叠旧腐,高高隆起,惨不忍睹。

“这是羌王室打的。”

叶琳面色平静得可怕,仿佛展示的不是自己的伤,紧接着先开自己的肚兜下摆。本该光洁的小腹又是一大片乌黑的疤痕。

宋袖也被她身上这般光景惊到,整个人陷入心痛的深渊难以挣脱,“这是……怎么伤的?”

“生羌王室长子的时候,身上起了湿疹,浑身发痒流脓,他们不给我药,浓水流到哪里,疹子就起到哪里。”

“钟隅就对你不管不问吗?”

“父亲说,我如果不隐忍,只会让他们忌惮我,反而不好成事。”

宋袖终是说不出话了,神情也逐渐软下来。

叶琳抬首,望着祝煜,殷殷切切道:“祝将军,真的不能帮我吗?就当做可怜可怜我。”

她身上的伤,祝煜倒是蛮不在意,只是瞧着二人似乎都有心再续前缘,便说:“这并非是十年阳寿能行的。你们若是有缘,我不做什么,你们也恩爱如初。”

宋袖绝望道:“若是缘分耗尽呢?”

“凭空捏造一段缘分,你们可以忘记前尘,日后再把这一段温存温存也都忘却,也行。”祝煜掐着手指算了算,“只是必须要忘记,要去面朝大寒山各自跪上一炷香,潜心忘记前缘,这段记忆自己就会消了。切记,如果没忘却,那就是擅自改了命和缘,代价沉重,你们要想好。谁改了缘,谁不得善终。”

竹叶沙沙作响,空气中的露珠都变得沉重。

叶琳果决道:“我愿意。”

她转眼期盼的望着宋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以为宋袖这个狠心肠的要拒绝。

良久,宋袖才痴痴地轻声呢喃了句,“我也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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