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两位执掌圣印的家主拜访时艾丹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大半。

叫女仆将他们带到会客厅，他换了身衣服，拄着手杖慢慢走出了房间。

这场病让他的身体又虚弱了几分，明明已经是夏天，艾丹还感到冷，还要穿上厚厚的衣服。

没有任何寒暄和开场白，当他出现在会客厅时，卡伦立刻起了身，向他询问圣水协议的详情。

艾丹早有预料，在做这个决定前他已经同两位家主商议过，卡伦明确表示了反对，林恩倒是称赞了他的善心，艾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赞同的意思。

但无论如何，伊格纳索斯的私产，艾丹有权利自己拿主意。

可是现在，在克维尔的大肆宣扬下，不少周边国家或地区都开始打探口风，期望另外两个圣印家族能有相同的做法。

感受到压力的他们势必是要找上门来的，尤其是卡伦，他激动至极。

“我早就说这不是个好主意，现在好了，人人都希望再分到更多的圣水，克维尔可以有的资源他们也不能少。艾丹，你真是开了一个坏头。”

“请您冷静一点，”艾丹拄着手杖，走到他对面坐下，示意他也坐下来，“让出更多圣水并不会让莱顿陷入危险，你我都很清楚，在过去七成以上的圣水都用于莱顿，莱顿根本消耗不完。哪怕再减去一成供应，处理周边污染也是绰绰有余，多余的圣水应有它更能发挥作用的去处。”

“这不仅仅是圣水的问题，”卡伦说，“你在养大克维尔的胃口，终有一天他们会把目标投向春枢宫，投向我们的圣泉。”

“卡伦先生！”艾丹沉下了语气，“我们并非圣泉的所有者，只是掌握了它的使用权。圣泉应用于挽救更多的人——这项规则的确立甚至早于莱顿的建成。”

卡伦不甘示弱地反驳：“规则是千百年前伊格纳索斯所规定，时至今日，如此古老的原则已不适用于现在，我们不能为了遵守千年前的规则，而罔顾了莱顿如今所有人民的安全。”

他所看重的是莱顿，也只有莱顿。这是最让艾丹头疼的地方。

揉了揉眉心，他说：“随着污染增多，其他国家对圣水的需求也会越大。如果我们还像从前那样供应，将他们逼到绝路，难道莱顿就真能守住圣泉吗？”

卡伦毫不犹豫说：“莱顿的武装也不是摆设，倘若克维尔向我们举起武器，我宁可带领人民死战到底，也不会提前将圣泉拱手相让。”

“我们的敌人不是克维尔，”艾丹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在另外两位家主面前算是晚辈，但此刻也顾不上礼仪了，“而是深渊，希望您弄明白谁是盟友，谁是敌人。”

“人类的自相残杀在深渊带来的末日面前毫无意义，我们需要做的是集合全部力量，来延缓这个世界的崩塌。”

他含着怒意的话语让卡伦终于沉默下来。

从圣水的申请上就能看出，千年来，深渊的力量在变得越来越强。

人们行走的大地有如一层薄薄的鸡蛋壳，地底的危机无时无刻不想打破这层壳，释放力量来吞噬整个世界。

春曦女神将最后的神力化为圣泉，陨落前她曾留下预言，当世上污染越来越多，到圣泉无法净化的地步，就是末日的到来。

如果不想让末日来得太快，地面上的所有生灵就该互相合作，一起清除污染，不让它扩散。

“可我仍不能接受将圣水分出一大半，”这位两鬓斑白的家主最终还是坚持他的底线，“就算末日真的到来，我也希望是莱顿坚持到最后一刻，让我所熟悉亲切的民众们活到最后。”

他的想法并不能算有错，卡伦家族的领地就在主城附近，他本人也一直住在城中，每天一开窗一出门，就能看到莱顿子民的生活。卡伦想集中所有资源守护这样和平稳定的生活，艾丹无法责怪他自私。

只是……他叹口气，说：“其实春曦女神除了关于末日的预言之外，还留下了一个信息。”

“一个只有伊格纳索斯知道的，关于整个世界的信息。”

千百年来圣印只掌握在最强大的三个家族手里，而伊格纳索斯一直在列其中。

这样的家族，掌握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一直只看着他俩争吵，保持沉默的林恩总算有了反应：“什么信息？为什么我们从未听说，倘若是真的，伊格纳索斯为何一直隐瞒？倘若是假的，这个玩笑可不好开啊。”

艾丹不冷不热地看他一眼。

“你们知道这个信息的内容，就会明白为何伊格纳索斯隐瞒的原因，春曦女神亲口告诉伊格纳索斯的先祖——”

“这个世界，已经毁灭过不止一次。我们现在站在这里，以为这是我们的第一次人生，实际上这不过是无数次重启之中微不足道的轮回之一。”

千年前，即将陨落的春曦女神将圣印交给那名红发的人类。

“世界本该在此时毁灭，”她轻轻说道，“我耗尽所有心血也只能再拖延千百年，这是我们用生命所争取来的时间。”

“倘若这千年里人类没有办法阻止末日的到来，作为保全这世界的最后手段，执掌时间与轮回的神将逆转现实，将一切倒回到过去。”

“普通人的灵魂承受不住多次的轮回，所以每一次重启，普通人的记忆都会被洗去。”

唯有深渊不受影响，她将这句话重复了两遍，让伊格纳索斯的先祖悚然一惊。

他们认为，女神这是在强调，不入轮回的深渊力量会不断变强。所以越是逃避去解决污染，末日就会来得越快。

卡伦家主想要收拢所有资源只保全莱顿的做法，只会世界毁灭得更快。也许下一次轮回，他们甚至坚持不到现在的时间点。

艾丹说：“我不能强求你们相信，因为我没有证据，就连春曦女神自己也无法证明有轮回的存在。她只告诉我的先祖末日的景象——当世界走到极限后，深渊会吞噬一切，文明覆灭，人类灭绝，就算是被污染异化的魔物，也最终消失在虚空之中，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我们现在还活着，只是因为最后一位古老而强大的神明，在为这个苟延残喘的世界争取一次次重来的机会。”

“但若是我们不做点什么，无数次轮回最终也只能走到同样的毁灭结局。”

这场会面结束得比艾丹想象中要快。

也许是他那个消息太过震撼，卡伦家主离开时失魂落魄得都忘了圣水协议——他并不是个自私的人，只是将莱顿的安危置于最高，为此可以忽略遥远国度的灾难。但若是控制不住的污染会让世界来来回回地覆灭，他保护一个莱顿也无济于事。

艾丹相信卡伦家主能想明白其中关键的。

林恩没有立刻离去，他问艾丹：“你家那位公爵呢？”

艾丹此刻已经疲惫极了：“我告诉他克维尔需负责起灵翼崖的安全，现在那边有游荡的魔物，他自请去清理了。”

这个任务并不危险，但灵翼崖地方大，全部搜罗一圈也要不少时间，这一趟过去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回来。

安德里柯甚至没回白桐庄园收拾行李，只告诉罗莎最近都不用准备他的饭食。

也好，艾丹本来就不是很想跟他朝夕相对——这位联姻对象和他谈什么都不对劲，不谈事直奔上床……艾丹还没那么想死。

林恩像是随口一问，又东扯西扯了一会儿，艾丹也只能应付着，好不容易把人送出去，他也再没有力气处理其他事务，早早休息了。

凌晨时分他被叫醒。

睡眠不足加上时间太早，艾丹反应十分迟钝，好半天才发现一脸凝重的西尼尔。

“老爷，”他递给艾丹浸了冷水的毛巾，让他擦一下脸，“卡伦先生出事了。”

毛巾落在了地上，艾丹完全清醒了过来。

十分钟后他简单穿好衣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昨天的会面结束之后，卡伦家主在离开白桐庄园回家的途中遇到魔物袭击，不幸……”

艾丹捏了捏眉心，他头很痛，心理上明白应该为卡伦哀悼，但他此时却感觉不到一丝悲伤，所有心思完全被其他事情所占据。

“卡伦家族的圣印应该传到他女儿索菲亚手中。”

西尼尔说：“本该如此，但索菲亚小姐年纪轻轻，自认不足以执掌圣印，已经连夜将圣印送去春枢宫，由春枢宫选择新的家族接手。”

卡伦家主中年才得一个女儿，对她极尽宠爱。某种程度上，正是因为有后代，他才会对圣水的归属如此焦虑，人性如此。

索菲亚今年十七岁，没比当年接过家族重担的自己的小多少。

但艾丹也不好说什么，都是个人自己的选择，他愿意咬牙抗起重担，别人也可以直接放弃。

“林恩那边有消息了吗？”

“暂时还没有，”西尼尔道，“毕竟这件事是刚发生的，林恩先生或许还没有得到消息。”

艾丹看了看时间：“把这个消息传给他，让他天亮后立刻去春枢宫——新的圣印家族必须尽快确定，拖得越久就有越多势力想要掺一脚，我们得赶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

但确认新圣印家族的手续仪式也颇为繁杂，他匆匆收拾了需要带的文件，快出门前有男仆来报告他：“林恩家的马车已经到了白桐庄园。”

艾丹感到惊讶：“他来做什么？”

那名男仆并不知道这一晚发生了什么，茫然地转述：“林恩先生说，他来接您去春枢宫。”

艾丹心中惊讶更甚，不是因为传话内容，而是林恩的速度——西尼尔才出门不久，根本不可能来得及将消息传达给林恩，对方的马车这么快就到了自家门口。

只能说明，林恩得到消息的速度比伊格纳索斯更快。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艾丹压下自己的诧异，林恩家族的资历或许比不上伊格纳索斯，但布鲁斯本人却比他老成得多，消息比他更灵通也不足为奇。

“我这就来。”艾丹拿上所有东西，罗莎也起来了：“您还没吃东西，起码要喝点热茶。”

艾丹匆匆塞了一口昨晚剩下的茶点，罗莎又给他披上外套：“这会儿外面还冷，您要小心别在着凉。”

她还是很担心：“西尼尔还没回来，您一个人出去我实在放心不下，让我和您一起去吧。”

“不用了，”艾丹说，“白桐庄园可离不开你，我很快回来。”

他走出家门，屋外的冷空气吹了他一头一脸，艾丹打了个寒颤，看见了薄薄雾气里停着的马车。

林恩已在车内，他仍穿着昨天的衣服，看起来一夜都没休息，但精神依旧不错。

“卡伦家主的消息令人震惊，”他对艾丹说，“我非常遗憾，但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我也是这么想的。”艾丹说，“请您先行，我的马车似乎还未准备好。”

林恩道：“时间紧急，您还是先委屈一下，与我同行吧。”

艾丹拗不过他，只得上了车。

很快，载着两位家主的马车离开了白桐庄园，离开了伊格纳索斯的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