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12沉水

艾丹割下了雷德的头颅。

他已经死了一阵,身体僵硬,浑身血液也不再流动,砍断脖颈时没流出太多血来。

哪怕面对的是一个死人,斩首也不轻松,艾丹力气不足,本可以一刀砍下的头颅,足足用了三刀,活干得很不利落。

“你知道我可以帮你做这件事。”安德里柯似乎在说处理尸体,又好像在意指别的。

“你能让林恩身败名裂吗?”艾丹想利用雷德的头颅来对付林恩,这么一个明显就该在死牢里不见天日的罪犯能成为他的打手,林恩肯定用了某些不光彩的手段。

“玩心机我当然不是那老家伙的对手,”安德里柯很坦然道,“不过把他脑袋拧下来想必不难。”

艾丹一笑肋骨间就隐隐作痛,安德里柯帮他揉了揉,热乎乎的手掌贴在身上实在很舒服,艾丹满足地叹了口气,道:“不用你出面,你什么都不要做。”

他与林恩已经是不死不休的了,两个都是底蕴深厚的圣印家族,想要干掉对方必然得用尽全力,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

但这终究是莱顿的内务事,哪怕安德里柯愿意替他解决麻烦,有些路也必须艾丹自己来走。

他拎着雷德的头颅站起来,大概是蹲了太久,一起身就头晕。

安德里柯从背后搂住他,艾丹听到他有力的心跳。血腥味压过了长久以来他身上长久以来的冰雪气息,艾丹不喜欢这个味道。

与那双蓝眼睛对上,他想到湖泊、天空、冰川,以及那片噩梦里的雪原,它们具象化成一个危险的年轻人,用双臂将他缚在这一小片天地内。

安德里柯纽扣敞开来,露出脖颈上隐约的齿印。

痕迹已经将要消失,艾丹伸手摸了摸,还能摸到一点凹凸不平。

他凑上去,安德里柯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还想再咬一口吗?”

艾丹只是亲了亲那道伤疤。

“这笔帐我还没跟你算,”他声音很轻,“等处理完了林恩再来解决你。”

安德里柯便笑。“我等着呢,”他说,“任凭您处置。”

*

歇了一阵后,他们继续在诺曼堡里探路。

路上也不是没遇到守卫,不是雷德那级别的,安德里柯轻轻松松就收拾了,但想要问路却没有结果,这帮人都有固定的巡视路线,轮换时也有专人领路,似乎就是防着他们记住地形。

“这里一定是牢房。”安德里柯笃定道,“而且曾经关押的人本事不小,才要把这里搞得跟迷宫一样,林恩可真看得起你。”

艾丹懒得探讨这个,他本来腿伤就犯了,又挨了一顿不轻的揍,这会儿光是跟上安德里柯的步伐都很吃力,实在没力气和他说话。

安德里柯也发现他呼吸粗重,是快要撑不住了:“你先休息一下,我自己去前面探路。”

艾丹抓住他的衣角。

“别分开,”他说得有点急,自己一口气差点上不来,缓了缓才道,“等会儿走散了,你不一定能找到我。”

安德里柯想说没必要,他习惯了独来独往。但再一想,以艾丹现在这随时都会倒下的状态,不管遇到谁他都应付不了,也许是感到不安吧。

于是他也没有坚持:“我背你吧。”

艾丹不肯。

万一遇到动手,他这么说,背着一个人不方便活动。

安德里柯只好牵着他,然后忽然想到什么地抬起他的手看了看:“你一直戴着戒指?”

他居然才意识到吗?

艾丹有些恼,如果不是刚刚提到,估计安德里柯还不会注意他手上的戒指:“对,免得在外面被人问。”

莱顿上层多得是想看他笑话的人,见到艾丹与他的联姻对象形同陌路还不够,若是发现一向注重礼仪与脸面的伊格纳索斯家主连婚戒都不戴了,肯定是要不怀好意地“关心”几句的。

安德里柯没有这种烦恼,也像是第一次意识到艾丹承受了多少压力,他盯着戒指看了十几秒,艾丹想起刚才自己转过的念头,试探地问:“你不喜欢这个,我回头重新做一对。”

安德里柯下意识回答:“不用,我不喜欢手上戴戒指。”

“……”

气氛沉寂了一下,艾丹一言不发地把手抽出来。

安德里柯后知后觉:“我这么做,让你不高兴了吗?”

没什么,他说。

他并没有生气,只是有些庆幸。

幸好没有先拿出红宝石戒指给他。

安德里柯不戴戒指,不仅仅是因为钻戒让他眼睛不舒服,他本来就不喜欢、不愿意,换什么戒指都一样——他花多少心思都是白费,人家既看不到,也不在乎。

他抽出手,结果安德里柯想解释地握紧了他的手,两边同时一用力,他的手腕关节顿时发出细小的声音。

艾丹吃痛地唔一声,安德里柯立刻松开:“脱臼了吗?”

“没事。”艾丹没想到自己被拉扯一下都会受伤,一股无能为力的愤怒涌上来。

他抬起手看了看,被囚禁的这些天他瘦了很多,腕骨高高凸起来,手腕堪称纤细,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

安德里柯看得比他更清楚,没有说话,也没有再拉他的手,只用手臂揽住他的腰。

这个动作让艾丹想到他们相遇的时候,安德里柯先是扯住了他的手腕,又松开来将他整个人抱住——以他们的关系,安德里柯应该不是想要给他一个相逢的拥抱。他是想控制自己的行动,又尽量避免伤到他。

这突然发现的细节平复了艾丹烦躁的心情。

“不戴就不戴吧,”他对安德里柯说,“你动手多,戒指对你而言确实一无是处。”

他们又走了两刻钟,终于逮到一个知道多点的守卫。

确如安德里柯所料,诺曼堡是一处水牢,曾经关押着谁已不得而知。它三面环水,唯有一条桥梁连通。

林恩拿到这处房产后,发现修葺代价极大,而阴冷潮湿的环境也不适合住人,他想不到做什么用,便搁置了许多年。

安德里柯评价:“看来作为你的囚禁之所,他确实是想办法让诺曼堡发挥出了原本的作用。”

艾丹垮脸:“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安德里柯微微翘起嘴角,他敲晕守卫,搜刮了他身上有用的东西:“走吧,趁外面的人还来不及反应,万一林恩把整个诺曼堡封闭,那我们只能等不知道多久才有的救援了。”

他们加快了速度,片刻后,安德里柯低声道:“有人来了。”

艾丹还没问他发现了什么,安德里柯就把他推进一个角落:“你待在这里别动,我去应付他们,马上就回来找你。”

尽管来者还不知是敌是友,但后者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艾丹估摸着他大概是要出去杀人了。

他没有阻止,也没有让安德里柯尽量不要下狠手——林恩手下不知还有没有雷德那样的狠角色了,他们从一开始就不能手软。

安德里柯不需要他交代,艾丹很快听到了骚乱声,惨叫、怒骂、挣扎,是安德里柯开始动手了。

大概有四五个人,应该都不强。

他刚要松口气,忽然听见一阵奇异的声响。

仿佛远远的有什么巨大而沉重的东西坠了下来。

艾丹曾经听过这个声音,那是……那是阀门被打开,巨量水流倒灌的声音——

“安德里柯!”他高喊道。

三面环水的诺曼堡,为了防止犯人越狱,除了毁去桥梁以外还有一种最极端的办法,那就是直接连人带监狱一起淹没,什么人都跑不出来。

艾丹不知道水淹过来要多久,终归他不可能原地等死。

话虽如此,他走出藏身之地后,却没有撒腿就跑。

明明此时应该去寻找出路,在死亡威胁面前,安德里柯不一定能记得回来找他。

但是万一呢。万一他回来了,不见自己,是迅速逃生还是在附近找他——如果他选择后者,那么耽搁的时间就会要了他的命。

艾丹不会怨恨安德里柯抛弃自己逃生,但他不能接受因为自己的不信任,而让安德里柯丢了性命。

雷霆般的轰鸣声越来越近,艾丹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巨大的声音震得他头脑发晕,他在逐渐逼近的危险面前苦笑,若不是头脑不清醒,他又怎会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到另一个人的手里?

在潮流涌到之前,一只手抓住了他,用力到要陷进肉里。

“怎么不跑?!”轰鸣声太大了,安德里柯这句话是咆哮着吼出来的。

艾丹头晕极了,他没有顶着噪音回话,只示意他快走。安德里柯把他扛起来,往外面冲去。

艾丹趴在他肩上被颠得想吐,他强忍着一声不吭,这时候他不能给安德里柯任何干扰。

忽然安德里柯身体一歪,整个人失去了平衡,他竭力护着艾丹没让他栽进水里。

一边抽着气一边将他放下来,安德里柯在汹涌的水声里说:“我踩空了一块地。”

那块地板似乎早就腐朽了,被水一泡就烂空彻底,安德里柯踩下去,整只脚都深深陷入泥沙中。

艾丹扶着他的肩膀问:“你扭伤了吗?”

“比那更糟糕,”安德里柯声音听起来还算冷静,“我的脚卡住了。”

艾丹去摸他被卡住的腿,裂开的木板边缘扎破了他的手,他碰到了安德里柯的脚踝,穿过一块塌陷的木板,底下的泥沙粘稠又粗糙,将他的脚死死卡住。

并不是多难处理的情况,只是需要时间去清理那些泥沙。

可是,他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只是耽搁了半分钟,漫过来的水就已没过了小腿。

“我又听到开闸的声音了,”安德里柯说,“一定是所有阀门都打开了,几分钟内这里就会被淹没。”

艾丹:“别管那个,我先帮你把腿拔出来。”

他双手用力抠进泥沙,将它们挖开,粗粝的砂石与断裂的木板很快把他所有手指都磨破了,冰冷的水浸透他的衣袖,泡得他关节疼痛。

安德里柯把他强行拖了起来。

“你往前走,”他在艾丹耳边说,“一直往前,前面有个高台,你先爬上去……”

“那你怎么办?”

安德里柯喘了口气,艾丹从那声音里听出了他压抑的情绪,安德里柯也在害怕。

但当他开始说话时,从语气到内容都冷静极了。

“我也许出不去了,”安德里柯抓着他粘满泥泞的手,将一样东西塞在他手心里,“你留下来也活不了,快走吧。”

艾丹难以置信地握紧了手指,安德里柯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放弃,这是性命攸关的事,他怎么能不努力到最后?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就在几分钟前安德里柯还在与敌人的战斗中占据上风,几小时前艾丹还以为最先撑不住的会是自己。

他没有想过,安德里柯会在他面前死去,他对此毫无准备。

艾丹头脑一片空白,而水已经漫到了他的大腿,安德里柯又用力推了他一下:“快走,再待下去你浑身都会湿透,更加跑不动。”

他在水里踉跄了一下,没有跑,反而淌着水更靠近过来。

“把你的武器给我,”他发了狠,“我把你卡住的脚砍下来。”

和性命相比,一只脚的损失是可以接受的,就算安德里柯不能接受,为了他的小命,艾丹也要这么做。

“你也许会痛死,也许会失血过多而死,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好,”艾丹眼底闪烁着凶光,“放心,白桐庄园会养你一辈子的。”

安德里柯看着他杀气腾腾的样子,却突然笑了一声。然后他解下腰间的刀丢给他,却不让艾丹弯腰沉到水里去。

他板着他的肩,用力亲了他一口,伴随这个冰凉而凶狠的吻的还有一个大力到要把他嵌进身体里的拥抱。

“保持理性,艾丹,”他说,“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你的时间不多了,不能为了救我把自己赔进去。”

艾丹气得想哭——安德里柯对着他做尽了暧昧的事,却要求他保持理性,这怎么可能!

但他又惶然地意识到,这个吻和拥抱是带着诀别之意的,安德里柯确实做好了死的打算。

不等他再说点什么,安德里柯再一次用力将他推开。

艾丹去抓他的手指,那几根手指毫不犹豫地从他手心里抽了出去,当他再想走过去时,安德里柯沉进了水里。

那水现在才只涨到他的腰部。

那一瞬间艾丹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没有再去寻找安德里柯,转过身,淌过水往高处走去。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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