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你给我惹的麻烦。”
奥列格将一叠文件甩在床上,安德里柯还有些怏怏的,看也不看,问:“我什么时候能走?”
奥列格冷笑:“等你的判决下来再说吧。”
安德里柯跟林恩的侍从走的时候什么都没交代,看似一时无人会发现他失踪,实际上第二天奥列格在蒲公英街16号久等不到人,就知道他肯定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安德里柯身上的诅咒需要每周服用药物,关系到生死存亡,他不可能一声不吭就爽约。
奥列格当即派人去查,当林恩打算开水阀淹没诺曼堡时,克维尔的调查人员也赶到了现场。
好巧不巧,这番动作引起春枢宫的注意,他们与林恩的手下交涉时,莱顿相干的不相干的人全拥上来,将事情彻底闹大了。
对于安德里柯来说,他的记忆只到自己沉入水里为止,最后的念头除了艾丹是否获救之外,就是要拧掉林恩的脑袋。
所以清醒后一听林恩被艾丹以及赶来的几个家族堵在诺曼堡附近,他连衣服都没换,一边咳着水一边就过去算账了,把照顾他的医生吓得够呛。
后面的事奥列格简直不想回忆。
“你撂倒的莱顿护卫,”他黑着脸道,“大部分不是林恩家的,而是其他家族在那里维持秩序的。你上来就动手,不亚于往所有人脸面上抽了一耳光。”
安德里柯没有被他吓到:“既然我现在能好端端躺在这里,想必那些人已经被摆平了。”
奥列格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自己的怒火,安德里柯说的是对的,正因为是对的,才让他有火无处发作。
“这些暂且不提,现在对你最严重的指控是当众谋杀布鲁斯·林恩——谋杀一个圣印家族的家主,就算我也没法给你兜住。”
安德里柯觉得这更不需要担心了:“实在兜不住也无非一死而已,能帮你们带走一个林恩还是赚了。”
林恩这种权利欲太强的人,不会提前指定继承人,所以他一死家族必然陷入混乱,牵扯到安德里柯,克维尔有正当理由插手,奥列格不可能不把握住这个机会。
“那我倒要感谢你的献身了。”奥列格含着讽意说。
忽然他逼近过来,以审问的架势凑到了安德里柯面前。
他放轻了语调,柔声问:“不过你是否能告诉我,为什么不说一声就去找林恩?”
“是怕我知道了会妨碍你的行动吗?”
“还是说……”他轻笑一声,“你前往诺曼堡,不为了克维尔的利益,而是为了你的联姻对象?”
安德里柯平静地与他对视,冰蓝剔透的双眼没有被揭穿的心虚,他只是平平淡淡,空空荡荡地看着他。
对视数秒后,奥列格觉得无趣了。他不能对安德里柯用刑,也不会拿他亲友作威胁,吓不住人,那就只能不痛不痒地阴阳两句,对方还不一定乐意搭理他。
索然无味地撤回了身体,他正要转移话题,安德里柯却移开了视线。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也不能说你的担心是多余的。但是,”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指,指甲已渐渐褪去了健康的粉色,透出泛紫的青白。
“抛去我身上的诅咒不谈,以谎言与欺瞒开始的感情,是不会有结果的。”
*
白桐庄园里,艾丹刚喝了一小碗汤,浑身出了一层汗。
他身上余毒未清尽,医生让他先不要正常饮食,于是罗莎将谷物熬出油后给他盛最上一层,每隔几小时喝一顿,算是进食加排毒了。
艾丹换了衣服,看到西尼尔进门,问:“安德里柯怎么样了?”
西尼尔说:“蒲公英街16号没让进,不过公爵大人在窗口对我打了招呼,看起来还不错。”
当然,他俩刚隔空对上视线,安德里柯刚想对他比划手势,奥列格就过来拉上了窗帘,可能是要训人。
西尼尔怕艾丹听了不高兴,但他反而笑了笑:“骂一顿打一顿都没关系,总归奥列格要从我俩身上找点理由出气。”
这两天他跟克维尔那边打交道,也挨了不少奥列格的白眼。
艾丹没有愤懑,相反,他想自己要是处在对方的位置上,估计也是差不多反应。
克维尔调查人员赶到诺曼堡时受到了不少阻拦,不光是林恩家的守卫,跟过来的莱顿世家不明所以,听说诺曼堡是林恩的领地,也帮忙阻止他们闯入。
如此一耽搁,安德里柯从水里捞上来时已经没了气息。
艾丹被挤到一边,看着医生撕开他的衣服,吩咐其他士兵把他扛在肩上颠水,安德里柯的皮肤白成了雪纸的颜色,嘴里一股一股出水,胸口却始终没有起伏。
他在那儿看了几分钟就走了,奥列格的眼神刀一般钉在他背上,他没注意到,也没考虑自己这时候应该表示点什么。
安德里柯是他的联姻对象,他的伴侣,无论如何艾丹不该一言不发地离开,他知道克维尔一定会拿着这点大做文章。
但他还是要走,不是因为恐惧或者厌恶,他只是……不能再留在这里。
再待下去,待到最后的那个他无法承受的结果出来,他可能会当场崩溃,或者撑不住倒下,让需要抢救的人再加一个。
可他又觉得自己应该不会那么脆弱,他并非第一次面对亲近之人的死亡,更何况安德里柯算不算得上他的亲人还有待商榷——想到这儿的时候他竟然还笑了一下,明明已经结婚了,结果安德里柯到死还和他不熟,说出来也太可笑了,他以为他们还可以有很多时间呢。
最后他想他是不是应该哭一顿,可是哭并不能改变现实,也无法解决问题。有人追上来,问他:“伊格纳索斯先生,现在该怎么办?”
艾丹看见他身上有卡伦家族的徽章,便问:“我家有人来吗?”
那人说有,西尼尔先生带了不少侍卫过来。
让他们过来,艾丹说,把那群克维尔人围住。
那人愣住了,很小心地问:“这次事件,是克维尔在背后主导的吗?”
不然,他为什么放着林恩不管,要先把克维尔人全看管住?
艾丹也意识到这个命令像是将奥列格他们当成了敌人,虽然他本意并非如此,不过他们这么想也无所谓,只要能达到目的就行,过程不重要。
他慢慢思考着,连自己都惊讶现在还能够如此冷静地算计:安德里柯是克维尔的公爵,哪怕已经与他结婚,遗体也未必能留在莱顿。
也许经过简单的告别仪式后,他会被送回自己的国家。
到那时外交交涉就会很麻烦,与奥列格扯皮更加恶心,还不如趁着现在克维尔人手不足,带着自己的人把安德里柯抢过来。
这个念头压过了对林恩的清算,也让他忘记了伊格纳索斯家主的职责。如果奥列格不愿意把安德里柯留下,他不介意让他们所有人都走不了。
卡伦家的仆从犹豫了一下,还是先去找了自己家主。
匆匆赶来的索菲亚还穿着黑色丧服,棕色长发简单编成一束盘在脑后,别了一朵黑色的纸花,漆黑的装扮衬得她面容冷峻,全然不是之前无助怯弱的少女。
“您不能这么做。”她对艾丹说,“我已找到了布鲁斯·林恩谋害我父亲的证据,而您的遭遇更是最好的人证。此时此刻,您要将他的罪行向所有人揭露,这是最好的时机。”
西尼尔也过来了,艾丹失踪将近十天,他也熬得面容憔悴。这都是为了他。
艾丹闭了闭眼,慢慢将那些蹿涌的情绪压下去。现在解决林恩是最重要的,保护莱顿也是最重要的。安德里柯要排这两个在后面,本该如此,一直如此。
他手不由自主地握紧,然后发现安德里柯给他的东西还捏在手里,沾满了泥和血,根本看不清是什么。
这应该算是他的遗物吧,艾丹没有把它收起来,就这么抓在手里,对西尼尔说:“走吧,我不想浪费太多时间在林恩身上,尽快解决掉他。”
“这是一种能让人精神错乱的药物,服用之后会一点点失去理智……”
艾丹从守卫身上摸来的半瓶药当场被化验,药师说完药效之后他便明白了。
林恩没想直接要他的命,只想把他毒成傻子放回去,这样艾丹既失去了威胁又不会让他背负上杀人的罪名。只要解决了艾丹,索菲亚年幼不足为惧,整个莱顿就只能由他做主,他大可颠倒黑白,将伊格纳索斯说成通敌叛国之人,而他对艾丹动手是为了莱顿,是不得已而为之。
林恩开始还争辩,也有与他交好的家族为他说话,哪怕证据确凿也有人提议应该将他押到监牢里等待审判,但这么做可操作的空间就大了。
艾丹全都没有同意。
“我要现在就处决他。”他冷淡地宣布。
众人哗然,连索菲亚都吓了一跳。在涉及莱顿重要大事时艾丹总是以大局为重,从未作出如此任性的决定。此时留下林恩更能稳定住局势,索菲亚定定神,刚要再劝他。
林恩却忽然大笑起来。
他抬起手杖,指向艾丹那极不合身的黑色骑装。
“原来如此,”他说,“难怪你非要置我于死地,只有你一个人走出了我的囚牢是吗?我本没打算把那位公爵先生送到这里来,毕竟他在我的地盘出事,克维尔不扒我一层皮可不会罢休。”
他哈哈大笑:“让他来这里送死的人是你啊。”
西尼尔先是震惊他如此境地了还敢继续刺激艾丹,但很快便了然,林恩越是大肆宣扬艾丹是为了安德里柯杀他,便越显得这个处刑的决定充满了感性和不理智。
很快,就会有人以“伊格纳索斯家主此时头脑不清醒,不适合做决议”为借口,建议先将他关押。
但在那之前,一声惨叫打断了林恩的话语。
安德里柯提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掰下来的铁条,脚下躺着不住哀嚎的护卫。
他踢开那人,一步一步走过来,浑身滴着水,脸色惨白,看起来就像一个从水里爬出来讨命的鬼魂。
这副形貌吓呆了所有人,以至于他又放倒了七八名护卫后才有人反应过来:“快拿住他!”
艾丹冷冷道:“谁敢动他。”
安德里柯听到声音停顿一下,冲他的方向看过来,那双凛冽的蓝眼睛此时目光涣散,那一眼根本没锁定艾丹。
任谁都看得出他现在状态很差,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但也显得这虚弱至极还不要命的劲头格外瘆人。在场有身份的人没见过这么凶狠的家伙,一时都不敢出声。
等到他来到林恩面前,后者还想逃走,却被白桐庄园的人堵住后路。
林恩避无可避,望着比他高了一个肩身的安德里柯,他颤声说:“你杀了我,不怕回头无法向奥列格交代吗?”
“我需要向他交代什么?”安德里柯笑着说,“向差点害死我的人复仇,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他顺手抄起刚验完的毒药,继续笑道:“感谢您在过去十天诚心招待我的伴侣,这剩下半瓶,还是由您自己享用了吧。”
然后,没等任何人出言阻止,他一拳砸开林恩下颚,将那半瓶毒药全灌了下去。
尖叫声浪潮般卷来,吵得艾丹头晕目眩。他也快到极限了,如果林恩想拖时间,真的会把他拖到倒下。但安德里柯出现了,于是艾丹只需要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以伊格纳索斯家主的身份为他撑场面就行。
在惊叫声中他眼前一点一点暗下去,呼吸也成了一件困难的事,可就算如此也比刚从诺曼堡出来时好得多,当时他虽然清醒,整个人却像被淹没在水里,挥之不去的窒息感让他以为自己就要被溺死在空气里了。
艾丹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雪水的气息灌满了他的胸膛,他好像回到了克维尔的雪原,在一片大雪中沉沉睡去。
·
林恩没有当场死亡,但那半瓶毒药灌下去,艾丹再听到他的消息就是人已经废了,肠子也烂了一大半,完全吃不了东西。
他没有幸灾乐祸,也没觉得松一口气。
喝了另一半毒药的他身体状况同样不容乐观,只是每次的摄入量较少,毒性发作得还没有那么厉害。
于是艾丹强打精神处理后续事务。
首先他得把林恩家彻底按死,让他们再无翻身的机会。
虽说布鲁斯·林恩已经废了,他没必要继续追着打,但那家伙身上的罪名重一分,给安德里柯的判决就会轻一分——当众谋杀,即便情有可原他也不得不去牢狱里转一圈。
尽管他当天就被奥列格动用外交手段捞了出来,但行动受到限制,判决未下前都恢复不了自由身。
而奥列格的手段了得,把外交处防得铁桶一般,艾丹想打听消息都无从下手,也不知道安德里柯近况如何。
他动手时的样子实在说不上好,艾丹后来昏迷过去,白桐庄园的人手忙脚乱的也顾不上询问安德里柯的情况,还是西尼尔去打听了一点:“似乎是救援时为了抢时间,他们扭断了公爵先生的踝骨,没想到他带着伤还跑过来打了一架,听说出狱时都是被人抬着的,现在还不能下地。”
艾丹听完沉默良久,让人去送了不少药物,也试探能否把人接到庄园里养伤,毫无意外地被拒绝了,想必这次事件奥列格被气得不轻。
“明明他们也在林恩家族的倒台中获得了不少好处,根本不亏……”艾丹有些郁闷,他最见不得异国势力掌控太多莱顿的生意,但奥列格不客气地想要接手林恩家部分生意时,他睁一眼闭一眼,把不少资源都让了出去。
即便如此,到现在他也没能跟安德里柯见上一面,其中固然有他们各自需要养伤养病的原因,但蒲公英街16号绝对是有意将他们隔离开来的。
促成联姻的是他们,现在严防死守不让见面的也是他们。这么搞他也有些怨气,考虑着要不要动用伊格纳索斯的权威给他们点压力,又怕这么做违逆了安德里柯的意愿,最终还是任由现在这个局面继续维持。
“老爷,这件衣服还要留着吗?”
艾丹回过神,看到罗莎正提着一件脏污到不可救药的黑色骑装。
是安德里柯在诺曼堡里跟他换上的。
经过战斗、逃亡、奔波,上面已经粘满了泥与血,外表与气味都十分感人,若不是为了当做证据保留,应该早就被销毁了。
不过现在局势已定,留着这衣服也没用,他点点头,又想起什么,试探地掏了掏口袋,摸出一样东西。
安德里柯被卡住无法逃脱时,给了他这个东西,危急时刻艾丹没有查看是什么就匆匆抓在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揣进了口袋。后面的事又太多,好不容易能松口气,他又因劳累和伤病昏迷了几天,差点就把这东西给忘了。
好在没有丢掉……他掂在手里想,不然还不知道怎么跟安德里柯交代。
能让他在生死关头托付遗物般交给他,肯定是很重要、很宝贵的东西。
用湿手帕轻轻擦过外壳后,艾丹发现这是一枚银制挂坠盒。
做工并不精致,花纹也很简单,只在正面刻了几朵紫罗兰装饰,似乎用了很久,边缘的纹路已经不够清晰了。
毫无疑问,这是属于女孩子的用品。作为一种袖珍秘藏容器,挂坠盒里通常会放一些易携带的首饰,微绘画像或者私密物品。
也许是哪位爱慕安德里柯的女孩送给他的,紫罗兰的花语里本就有爱情的寓意。
而安德里柯能随身带着它,想必也很看重对方的心意。
这个结论让艾丹停下了动作,他静静看着被泥水浸泡后的挂坠盒。
老旧、廉价、肮脏,哪怕以普通人的眼光来看,也不值什么钱。
但这是安德里柯的心爱之物,是他濒临死亡之际唯一托付的东西。
艾丹重新换了条干净柔软的帕子,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继续擦拭。
意义非凡又需要清洗修理的老物件,艾丹通常会送到专人那里去处理,但这个东西不是他的,他不好替安德里柯拿主意,只是看脏得厉害,才亲自帮他清理一下。
他现在身体弱,擦一会儿就要歇一口气,不足巴掌大的挂坠盒足足清理了一个小时。
最后上面所有泥尘都擦干净了,老银饰也有了几分鲜亮。
他轻轻将紫罗兰挂坠盒托在手里,沉甸甸的,大概有绒布垫在里面,吸了水变重了。在擦拭时也不断有水渗出来,给他的清理造成了不小麻烦。
即便如此艾丹也没有打开来,他固执地认为没有经过安德里柯的允许,就不该好奇里面的东西。
但当他想要把挂坠盒全方位检查一遍时,不知道碰了哪里——也许是这个用了很久的老物件本身的锁扣已经不牢固,轻轻一掂就会松开——发出啪嗒一声响,挂坠盒打开了。
一团湿透的、掺着泥沙、不复柔软洁白棉花映入眼帘,吸足了水分的它体积缩小不少,结成一团,内里似乎包裹了什么。
艾丹迟疑了一下,最终决定听从自己的本心。
他轻轻揭开那层棉花。
沾着水汽的蓝钻戒就这样出现在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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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1.13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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