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顿的天气到最热的时候,这场圣印家族之间的争斗终于暂时告一段落。
安德里柯恢复了一半的自由身——赦令已经下来了,可他被留在蒲公英街16号养伤,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
艾丹去春枢宫处理林恩的后续事宜,出来后让西尼尔绕路去一趟。
西尼尔:“您过去了也同样会被拒之门外。”但他知道自家老爷的脾气,还是将马车调转了方向,“就算奥列格同意与您见面,您的身体也支撑不住。”
艾丹坐在车里,空间逼仄,天气又热,没一会儿他便觉得胸口闷得想吐。可是主城的地面已经够平坦的了,等出了城,那些满是土块碎石的小道才是真正的折磨。
“来一趟主城不容易,”艾丹压着胃部翻涌上来的不适,说,“就算今天劳累一点,也要多跑几个地方。”
西尼尔沉默着将车驾到蒲公英街16号附近,没有扶主人下车,自己先去门口询问。万一对方不接待,也省得艾丹白下来一趟。
艾丹在车里等了一会儿,还是闷得慌,把车窗推开一点透气。
克维尔外交处楼顶上飘扬着一面金红色旗帜,昭示这一片区域暂且属于克维尔的领地。
身着银白军装的卫兵守在大楼门口,而就在几十米外是一个热闹的集市,摆摊的小贩与购物的人流熙熙攘攘,与此处的肃穆形成鲜明对比。
艾丹看了两眼,正要移开视线,就见三楼的露台上,安德里柯走了出来。
他穿一件松松垮垮的白内衬,下摆束进腰身里。一到阳光下便抬起手搭上眉骨,为眼睛挡着光,露出的手腕皮肤白得近乎病态。
艾丹远远地仰头望着他,没有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只是静静地看着。
微风吹动安德里柯的头发,他搭着眼睛眺望了一会儿远方,又嫌刺眼似的垂了下来。
隔着数十米的距离,艾丹看到他的身体似乎僵滞住了,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现在眼神已经不太好,看不清太远的东西,不能确定安德里柯是否瞧见了他。
商贩依然在吆喝,贯穿主城的河流静静地流淌,两个手里拿着风车的小孩奔跑着路过马车,洒下一串清脆的笑声。
艾丹眨了一下干涩的眼,楼台上安德里柯忽然伸手一撑扶栏,直接从三楼一跃而下——尖叫声打破了外交大楼的肃穆,艾丹看到身着银白军装的卫兵纷纷涌向那个从高处跳下的身影,但那些浪潮般的阻拦未能挡住他的脚步,安德里柯轻巧地借助身边的墙壁、小摊、杂物箱摆脱了他们。
他压低身体急速奔跑的姿态像一头直取目标的雪狼,眨眼的功夫就到了马车面前。
艾丹推开车门,向安德里柯伸出戴着手套的右手,后者抓住他,并未借力,仍凭借自己的力量跳上了车,带着满身被太阳晒出的燥热一头闯进了狭窄的车厢。
西尼尔比那些卫兵还先一步赶到:“老爷!”他摸不准是先把安德里柯赶下去还是先应付后面喊着“大人”追过来的克维尔卫兵。
安德里柯还在喘气,显然刚才极速的奔跑耗费了不少体力。艾丹听着他狂跳的心脏,也莫名兴奋起来:“快走!不要让他们追上来。”
西尼尔表情变幻,最后哎呀一声,转过去拉起缰绳。
直到出了城艾丹才有了实感——他真的把安德里柯从铁桶一般的蒲公英街16号抢出来了。
当然,准确地说是安德里柯自己跑出来,他不过最后搭了把手。那些卫兵追上来后看到马车上伊格纳索斯的家徽,不确定是否该拦截。
于是在能拿主意的奥列格反应过来之前,艾丹把他的联姻对象塞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就这么扬长而去了。
简直像打了一场胜仗,抢到了珍贵的战利品。
但现在可不是庆祝的时候,艾丹等到他的呼吸平复下来,问:“你脚上的伤怎么样了?”
安德里柯的动作太快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艾丹刚才光顾着兴奋,慢一拍才想起奥列格不放他出来的原因是为了养伤。
虽然这可能是一个让他远离风波的借口,但安德里柯要是真带着伤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难保不会加重伤势。
“没什么大碍了,”他说,故意活动了一下脚踝,结果闷哼一声,再说话就有些底气不足,“好像又有点扭到。”
艾丹立刻说:“回去后你得躺下来,至少三天不能下床。”
安德里柯大惊:“我就是不想再躺着才跑出来,你怎么也要我继续躺?”
奥列格为了让他吃个教训,把他按在床上不许起身走动,每天只有半小时出来放风的时间,简直管得比犯人还严,早知如此不如一直待在监狱里。
艾丹听了他的抱怨,不由得对奥列格这个从未有过好感的家伙多了一分同情,不管他抱有何种心思,这么安排安德里柯可以让他好好休养,结果对方丝毫不领情,一言不合就跳楼逃逸,他知道了肯定会气死。
不过若非如此,艾丹还没这么容易偷家成功,所以同情也同情得十分有限。
但该劝的还是要劝:“我当时腿上受伤,也觉得自己还年轻,用不着养太久。”
他直接拿自己举例:“如今我什么样你也看到了,有时候受的伤一年两年看不出问题,三五年后开始发作,想挽救也来不及了。”
安德里柯抿了一下嘴,大概是在太阳下晒了好一会儿,他的嘴唇有些干裂,边缘泛白:“那么遥远的事,我现在不会去考虑。”
艾丹也没指望他能一下听进去:“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太不拿身体当回事。”
“你这是关心我吗?”
艾丹说:“是又如何。”
他一坦诚,反而把安德里柯搞不会了,怔怔地与他对视,当艾丹平静地看回去时,他转过了脸,耳朵慢慢透出很浅很淡的绯色。
气氛并没有因此变得暧昧,因为艾丹忽然察觉到他白得有些异常,一张脸连血色都看不见多少。
他怀疑安德里柯是不是还有哪里受了伤,毕竟这个脸色怎么看都不算健康。
但他还没询问出口,马车就是一颠簸,顿时他又恶心得头晕目眩。
安德里柯挪过来,伸手揽住他的腰,把他抱到自己腿上。
艾丹含含糊糊地说:“热。”
几缕红发湿漉漉地粘在后颈,安德里柯将它们全部拨开到一侧,又脱掉他的正装外套,被汗水浸透的里衣紧贴皮肉,映出一点温软的颜色。
“你来时也这么难受吗?”他问。
车内安了一面镜子,方便主人随时整理仪态,艾丹看到自己双颊泛着粉,眼中带着点水雾。他坐在另一个人的怀里,朦朦胧胧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恍然有些陌生。
“来时……吃了药,没什么感觉。”
“什么药?”安德里柯扳过他的脸,检查他的瞳孔和呼吸。
艾丹不想告诉他,安德里柯就凑过来咬他的嘴唇,又舔又磨地想确认他早上服用了什么药。艾丹被逼得没办法,只好说了。
“不要再吃了,”安德里柯说,“这个药效果很强,但吃多了会产生依赖,不能经常服用。”
艾丹被他咬得气息不稳,懒得计较:“我又不经常来主城……”
他不常出门,安德里柯却是每周都要跑一趟蒲公英街16号的,对此很有话说:“从白桐庄园过来确实太远了,怎么不在城里置办一处房产,也好有个歇脚的地方。”
“伊格纳索斯的先祖不希望后人经常去城中,”艾丹也不太理解这个规定,不过理由是挺好找的,“怕我们干涉太多春枢宫的事务。”
“你们的先祖真是生怕你掌权啊,”安德里柯感叹,“哪有这么防备自己后人的?”
艾丹摇摇头,不知道是不明白还是不想解释。
虽然贴在一起更热了,但不得不承认这么一层人肉垫子,之后的路程他确实安稳了许多。
于是后半程路他差不多都睡过去了,怎么下车又怎么换了衣服都毫无印象。
再清醒是感觉到有一只手从衣摆伸进了他背后,有点痒,他摸索着抓住那只手,拉到嘴边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唔。”安德里柯发出声音,“不看一下就咬,要是其他人你也这么对待他们?”
“我知道是你。”
“怎么知道的?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你也没有睁眼。”
既然他已经醒了,安德里柯也不再轻手轻脚地动作,直接把他扶坐起来。
以艾丹现在的体质,就算大热天也不能换凉薄的床铺,但他畏寒归畏寒,汗是一点没少出,总换衣服太折腾,只能隔几小时擦一遍身。
“一种感觉。”他这么说。
“……”安德里柯很明显不相信。
“我就算说实话你也不会相信,”艾丹抬起手臂配合他动作,“你身上有雪的味道,一接近我就知道是你。”
安德里柯当真闻了闻自己,什么也没感觉到,以一种小孩子发现自己被哄骗了的眼神看着他。
艾丹一脸“就知道会这样”的平静,仰了仰下巴,示意他继续给自己擦身。
等他一身清爽地靠在床头,开始中毒后厨房特意熬的寡淡无味的汤,安德里柯还在惦记自己身上的气味:“一直都有吗?从来没人跟我说过。”
“可能在克维尔冰雪太普遍了,所以也凸现不了你。”
“但是雪本身没味道啊,”身为雪国的孩子,安德里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能详细说说吗?”
艾丹在他的注视下慢吞吞地喝完了汤:“你明明不相信,还执着地问它干什么。”
安德里柯说:“气味在战斗中很重要,万一我在执行一个需要隐匿的任务,结果敌人提前因为气味发现了我,那不就完蛋了。”
好吧,也有道理。他想了想,说:“初次见面时你像暴风雪一样闯进来,把整个庄园卷得七零八落,我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克维尔,那可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看来你对我的第一印象不怎么样。”
艾丹沉默不语,安德里柯等了片刻,得到某个结果般点头:“哦,你还挺喜欢我的,有意思。”
“只是不讨厌的程度,”他说,然后跳过了初见的话题,“现在的你闻起来像一场温和的小雪,在夏天这种气息还挺受欢迎的。”
安德里柯说:“只有你一人能感觉到,也只有你会欢迎吧。”
很明显这句话取悦到了对方,艾丹拉开床边的柜子,拿出一个精巧的黑木盒,外表看起来平平无奇,只在不起眼的角落烙上了伊格纳索斯的姓氏。
打开来是那枚挂坠盒,安德里柯看到那焕然一新的小东西,怔了下才接过去。
他对这物件熟悉得很,握在手掌中用拇指一别就打开来。
脏污的棉花被紫色天鹅绒垫布取代,几枚戒钉很巧妙地嵌入绒垫,将那枚蓝钻戒指固定在挂坠盒的中央,一打开来便以最好的角度闪烁出璀璨的微芒。
安德里柯看着它,许久没有说话。
“我擅自做了一点改动,”艾丹若无其事说,“不影响挂坠盒本体,如果你还想加点什么,我可以为你联系珠宝铺。”
“不用,”安德里柯说,他的眼睛似乎还是受不了折射的光,一直在不停眨动,“你把它送过去清洗了吗?”
“只是一点简单的清洁。”艾丹平淡道,“我自己就能做到。”
安德里柯没被蒙过去:“我也清理过,拿小刷蘸粗盐,刷了很久也没这么干净,还不留刷痕,你是一点点擦的吧,花了多长时间?”
艾丹觉得这没什么:“这是你很重视的东西,我当然也要小心对待。”
安德里柯停顿了下,没说什么,只把盖子合了上。
艾丹能感觉到,当他拿起这样东西时,表情都变得柔和起来,嗯,雪的气息都缱绻多了。
但他的心里似乎开始下雨了:“这个紫罗兰挂坠盒一看就知道已经用了很久,应该是女孩子贴身的物件,你应当珍惜对方的心意。”
安德里柯抬眼看他,那种柔软的情绪还未退去,他的蓝眼睛显得十分温和,像两汪澄澈的湖水:“这是我妹妹给我的。”
哦,他猜错了。艾丹默默地停了雨,又努力地不表现出放晴的样子:“既然是家人给你的东西,更该好好保存了。”
安德里柯将它收了起来:“你知道我妹妹为什么会把它给我吗?”
艾丹轻轻摇头,安德里柯道:“来莱顿之前,我告诉我的家人,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很多很多年都不会回来。这个挂坠盒是她送给我的临别礼物,虽然我没有明说,但她知道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这个回答让他喉咙发涩:“我并未强制要求你留在莱顿。”
“但我也不会离开这里了。”安德里柯说,“我们的联姻由女皇亲自指定,不可解除,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分离。”
艾丹:这是告白吗?(心动)
安德里柯:陈述某种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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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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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1.14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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