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瓦先生。”
艾丹这样称呼时对方会笑,似乎之前没谁这么客气地给他的姓氏加上尊称。
“怎么了?”
“你的莱顿语说得很好,流畅极了,还没有口音。很多在莱顿生活了许多年的克维尔人都不会像你这么熟练。”
洛汀正为他换药,疼痛让艾丹本能地绷紧了肌肉,脸上也冒出冷汗来,他试图给自己转移注意力。
洛汀低头为他清理伤口残留的药物:“我在莱顿生活过一段时间,小孩子学东西快,掌握一门语言并不费事。”
“你去过莱顿?”
“嗯,”洛汀撕下一块纱布,因为空不出手就衔在嘴里,含糊不清道,“……和莱顿人结婚,我就过去了。”
艾丹没听清,不过猜想大概是他的哪个亲友和莱顿人结亲,把他带过去住了一阵。
洛汀按住他的伤口,将纱布一圈圈缠上:“在那里待了大概一年,莱顿的主城很小。一天就能将香槟大道,蒲公英街,还有春枢宫逛遍。当然,春枢宫外国人是进不去的,只能在外面看看建筑。”
其实本国人也没几个能进去,艾丹在心里补了一句。
这些熟悉的地名从一个克维尔偏远城镇的少年口中说出来,让他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此刻他就走在那条熟悉热闹的街道上,与一位餐馆里的少年目光轻轻一触。
“那里的风景很美,气候也舒适。你既然语言没有障碍,为什么不考虑留在莱顿?”
黎松镇在克维尔偏北地区,是最为苦寒之地,如果可以,这里的居民应该都愿意搬到温暖的地方生活。
洛汀:“莱顿很好,但我属于克维尔。”
艾丹其实对他还是有些怀疑的,可他相信这句话——洛汀实在太契合雪国的气质,一看就是冰川和雪原才能蕴养出的孩子。
“如果你还想去莱顿……”如果洛汀是被安排来接近他,艾丹就放出一点饵来,好让他上钩。
当然,如果不是,艾丹也很乐意动用自己的资源给他在莱顿安排一个好去处。
洛汀看了他一眼:“你也要邀请我去参加你的婚礼吗?”
艾丹耳朵一热,有些恼:“这件事还早得很。”
“那就以后再说。”洛汀道,不知是回答参加婚礼还是去莱顿。
在艾丹看来,这就是拒绝了。
不想去莱顿,对他的来历好像也没有兴趣。艾丹想,也许洛汀真的只是个路过的普通人,心地善良,向重伤濒死的自己伸出了援手,压根没那么多算计。
是他多想了。
洛汀住在离黎松镇不远的另一个村庄,他每天都过来,给艾丹换药和擦身,要不是艾丹手上的伤不重,洛汀怕是连饭也要喂给他吃。
被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孩子这样细致体贴地照顾,哪怕是自小就习惯了仆人服侍的艾丹也感到不自在。
洛汀今年十四岁,下面有一个十一岁的妹妹和九岁的弟弟。在克维尔普通人家,这么大的长子已经算家里的大劳动力了。
他本该干活养家的时间都用来照顾一个重伤员,不仅没有回报,还要负担艾丹的药食住宿。
艾丹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付出,身上的财物早就在混乱的战斗中丢失了,他想了想,把换下的衣服拿在手里。
伊格纳索斯家的服装都是专门定制,从原料到剪裁无一不是顶尖,每一件衣服都价值不菲。
虽然已经被雪泥血弄得脏污不堪了,但配饰还没有损坏,还是很值钱的。
洛汀再来时,看到的就是被艾丹拆下来捧到他面前的七枚玫瑰形银扣。
面对这玩意儿,他的表情有些复杂。
“我家的条件没那么困难,”最后,这个内心显然比年龄成熟的少年人说,“现在又不是农忙季节,本来就有一两个月时间由我自己支配,来照顾你妈妈还放心一点,因为这样我就不会到处乱跑,遭遇什么危险了。”
“至于住宿,”他笑了笑,“拉莫大叔去年去山里摔断了腿,是我把他背回来的,不然他可就要在山沟里冻成冰块了。他们一家都很感谢我,也愿意让你在这儿住下养伤,不需要额外的开支。”
“你这样会让我于心不安。”艾丹坚持,“请收下吧,否则我实在不能安心养伤。”
洛汀没有再拒绝,他拿起一枚银纽扣,伊格纳索斯豪奢的细节体验在每一处,玫瑰形状的纽扣勾勒出圆润的弧度。
“很漂亮,小镇的银匠恐怕做不出比这朵花更好看的造型了。”
艾丹心头一跳,他只想着银本身的价值,但如果为了好看,洛汀也许更偏向保留银扣现在的形态。
这就有点危险,克维尔的情报组织非常厉害,一枚精致到不该出现在这个小镇上的银扣也许不起眼,但万一呢,万一被人察觉到,追查下去,会不会找到他?
他正想理由找补,洛汀却将纽扣丢进了燃烧的火炉里。
火炉的温度不足以融化银,但那精美的造型是保不住了。
“不过再漂亮的样式也比不上心意,”洛汀好像什么都没察觉到,“我更愿意亲手为妹妹打造首饰,先融成一块吧,回头我再慢慢打磨。”
艾丹:“……”不知该不该庆幸这小孩不识货。
收了报酬的洛汀对他的照料更加精心,简直到了让艾丹无所适从的地步。
等艾丹身体再恢复一点,他就开始帮助他活动身体。
“总躺着也不行。”他说,“躺得越久起身越吃不消。”
艾丹很赞同,他也想尽快恢复行动力。
但是复健归复健,一直抱着他就大可不必了吧。
洛汀还是半大少年,个子比他矮不少,艾丹的腿还不能用力,站起来后都要把全身重量压在洛汀身上,下巴搁在他肩头。腰身被紧紧搂住,怎么看都是亲密极了的拥抱。
偏偏洛汀表情和语气都正经得很,一点都没有占便宜的意思。艾丹只能安慰自己,一定是他太不习惯同性的接触,才会觉得洛汀的动作有点暧昧。
在屋里转过几圈,洛汀扶着他出了房。
拉莫家很小,只有两个房间用来睡觉,其中一间腾给了他养伤,一家三口都挤在较大的那个房间。
这让艾丹很愧疚,懊恼应该将银扣留几个给他们。或者将衣服上装饰的纹样一并绞下,那也值不少钱呢——可惜那件伊格纳索斯家定制的衣服也被不识货的洛汀以脏得不可收拾为借口,丢进了火炉,烧成了灰。
他坐到吃饭的桌旁,洛汀放下他就去厨房帮忙,桌子上只有拉莫七八岁的女儿露露在处理一些晒干的菜。
她有点怕生,偷偷看了艾丹好几次,才忍不住问:“大哥哥,你的腿好些了吗?”
艾丹:“谢谢你的关心,已经好多了。”
露露认真地说:“能和野兽战斗并活下来的都是很厉害的人,就算留下疤痕也是值得骄傲的。”
野兽?艾丹困惑几秒,随即意识到这应该是洛汀对他们的说法。
他被洛汀救下时已经不省人事,怎么和这家人解释他身上的伤,又怎么说服他们收留他,都是洛汀做的。
他对拉莫家说他是被野兽咬伤?
可他的伤口明显是刀剑留下。
洛汀替他隐瞒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艾丹忽然意识到,他似乎从未跟洛汀解释伤口的由来,对方也没有问过。这是很不正常的。
洛汀干完活,手上脸上都带着灰,在水缸边洗了洗,湿漉漉地走过来,使唤露露去给他拿擦手的毛巾。
艾丹一直盯着他,试图从那张带着稚气的脸庞上看出什么来。
没有结果,洛汀神色如常,见他看着自己,递过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艾丹知道现在不是将话挑明的时候,可他憋不住:“你对他们说我是被野兽咬伤?”
洛汀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对。”
“为什么这么做?”
“总不能直接说你是被人砍了吧,他们会害怕的。”
那你就不怕吗?艾丹没有这么问,因为答案太明显。
“所以,”他斟酌着道,“一个异乡人,带着与人厮杀的伤倒在你面前,你的第一反应不是举报,而是替他隐瞒?”
洛汀脸上还是湿的,睫毛上也是,显得蓝眼睛也湿漉漉的,就这样湿漉漉地看着他,非常无辜的样子。
“你会伤害克维尔无辜的普通人吗?”他顺着艾丹的话问。
艾丹摇头,他只会杀无恶不作的强盗,那当然算不上无辜的人。
洛汀又问:“你的行为会损害克维尔的利益吗?”
艾丹又摇头,伊格纳索斯家族的继承人有能力影响两国的大买卖,但他此次来克维尔是为私事,不想用这个身份做什么。
“那不就行了,”接过露露拿来的毛巾,洛汀开始擦脸,“你既不想害人,又不会危害我的国家,我举报你做什么。”
他理直气壮得好像这是个无需再纠结的问题。
艾丹感到难以置信:“所以你就这么相信了我的说辞,不担心我在骗你,如果我会引来什么危险,或者我本身就很危险呢?”
“不管什么事我都收拾得住。”洛汀把毛巾丢在一边,对他眨了下眼睛,看起来又像个小孩子了,“再说,你现在这样能对谁造成威胁?露露都跑得过你。”
他其实没有嘲讽的意思,但因为年纪太小,说出这些话就显得太像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
艾丹也确实觉得他有些自负过头了。
敢收留一个来路不明的异乡人,还自作主张为他编造了合理的谎言。洛汀一定是对自己非常自信,认为他可以应付得了所有危险。
这是很危险的,艾丹在来克维尔之前,也不会想到他差点被活活冻死在雪地里。
“以后不要做这种事,可能为自己招惹来麻烦。”作为一个偷渡而来的异乡人,如果艾丹狠心一点,洛汀和拉莫一家这会儿已经完蛋了。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吗?”洛汀问,“你就不怕我听进去了,这就把你交给镇上的守卫?”
艾丹沉默,然后说:“就算如此,我也不能不提醒。”
洛汀笑了下。
“要我说你才是个善良到会给自己找麻烦的家伙,”他道,“我可不是那种人,我救你,单纯是你长得好看,不想这么漂亮的人死在野外罢了。”
艾丹感觉自己被这个十四岁的小男孩调戏了,正常而言,对方救了他,被占点口头便宜也没什么。
但莫名地,他想起了洛汀近乎暧昧的拥抱,很没必要的扣住腰身的手臂,还有几乎将他嵌进身体的亲密姿势。
“……瞎说什么,”艾丹完全忘了要去找洛汀言语里的漏洞,反而在争辩一个不要紧的细节,“我那时满身血的,哪里看得清脸啊。”
于是洛汀又笑:“看得清看不清的,反正我认出来了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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