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3.23交易

捞起湿漉漉的长发简单束在身后,他捧起盛着月亮的湖水,洗了把脸。

晶莹的水珠从掌心倾泄,当他抬起脸时,野兽般的竖瞳已经恢复成了人类的眼睛,只是瞳孔仍是红色的,泛着浓郁的血光。

“我似乎……”艾丹注视自己**的双手,仿佛很久没见过它们如此正常的模样,“想起了很多事。”

“你的表述有一点问题。”龙神将一条毛毯披在洛汀身上,“应该说,你遗忘了许多事,这是你对自己的安排。”

艾丹沉默地捂住胸口,一颗心正在胸膛里鲜活地跳动着,任谁都会觉得他是个活生生的人。

但他却对这种活着的感觉感到陌生,好像他早已死去多时,连骸骨都腐朽得无法存在。

“我记得……”他缓慢地说,“我给自己制造了一个人类的身体,又洗去了之前全部的记忆。一片空白地投入新的轮回,像个普通的孩子一样无知无觉地长到现在。”

他闭上眼睛,停顿几秒,才继续道:“洛汀说得没错,我的确是自己选择遗忘了一切,我主动放弃了之前的记忆。”

“但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艾丹睁开眼睛,疑惑地自言自语。

他不好说他是忘记还是遗漏了什么,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脑子里被塞入了太多东西,以至于没法将他想要的内容迅速翻找出来,他需要时间消化。

而龙神并不给他消化的时间:“这十八年来,你过得如何?”

艾丹答道:“很幸福,很快乐。就像做了一场很美、很美的梦。”

像是从这个回答中又想到了什么,他的表情变得恍惚,整个人陷入一种梦游般的状态。梦呓般轻言细语:“我这么做,就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美梦吗?”

“可以这么说。”龙神没有试图让他清醒过来,就这么与半梦半醒的艾丹对话,“你这十八年来过得无比幸福,没有遇到任何挫折,没有受过任何委屈,顺风顺水。如果不是你突然提前将洛汀的灵魂送回深渊,也许这场美梦还能持续更久。”

深渊。这个词让他清醒了一点,也想起了龙神刚才对他的称呼。

“我和深渊有什么关系?”

“如果你不记得,现在询问这个也没有意义,”龙神说,“根据我们在上一个轮回谈好的条件,我将取走你这十八年来的记忆。”

艾丹的眼神凌厉起来,他本能地抗拒这个条件,而当他透露出要守护自己一切的决心时——即便他现在根本没有能与一位神明对抗的能力——身边那个一直沉默的高大魔物忽然有了动作。

它挡在了艾丹身前,面朝龙神,手中没有武器,但一双兽爪已经做好了攻击的准备。

艾丹被它护在身后,第一反应却是惊慌。

“回来!”他下意识用了命令的口吻,“不要冲在前面,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他伸手去扯对方,那魔物因他的触碰僵滞一瞬,不情愿却最终乖乖退回到他身侧,像一个沉默忠诚的骑士。

“如果你不打算履行之前的约定,”龙神的神情语气都没有变化,似乎对方违约也无所谓,“那么我也将终止与你的交易,就当它从不曾存在过。”

“我与你交易了什么?”

“这一次轮回是因你而重启。”龙神缓慢地说,“如果你不愿付出代价,我将结束这一次的时间,然后,也不会再有下一次轮回,世界将迎来真正的末日。”

艾丹的呼吸窒住了,这几乎就是一个威胁——龙神,他竟然以世界末日来威胁自己。

太荒谬了,没搞错的话他才是与深渊有牵连的一方,而时间之神应该一直在想办法挽救世界,为什么现在好像成了对方更希望末日快点到来?

不必说出口龙神也看出了他的想法,他点头,肯定了艾丹的猜测。

“没错,”这位古老的神明淡淡道,“我已无意维持世界的延续,打算结束这不断重复的无意义的时间了。”

*

苍灰色的天空,下雪的时候,连天也是灰蒙蒙的。

龙神抬起头,透过厚厚的云层,看到数千年前漫天的繁星。

“在很久之前,人们借助星辰的指引,从虚空中塑造了他们想要信仰的神灵,以九种生灵的特征描绘了神的形体。”

“于是我作为他们的图腾,由此诞生了。”

“我伴随那个文明从稚嫩到昌盛,再从繁荣到灭亡。它覆灭的那一刻,我惊觉数千年时光短暂如流星划过天际,身为神明的时间太漫长,以至于连创造了我的文明都先我一步消逝。”

“在无尽遗憾中,我生出了希望时光倒流的愿望,由此获得了【时间】的权柄。”他抬起手,掌心浮出一团蓝色的光,沉静而悠远。

“【时间】,让我能够穿梭在历史之中,随时都可以去到想去的时间点。”

艾丹仿佛在听一个神话故事,而这却是龙神的亲身经历,他本就是远古神话的一部分。

龙神道:“我时常会回到过去,回到人人还信仰我,视我为图腾的时代。但我能回去的只有意识,我的躯体仍在正常的时间里沉睡,于睡梦中,我走到了下一个纪元。”

新的纪元里他依然强大,天然有许多弱小的灵物想要贴近他,寻求他的庇佑。

有一天,一朵蒲公英随风而来,飘到了沉睡的龙神面前。

它脆弱得连抵抗强风的力量都没有,趴在龙神面前的土地里,就这样扎根下来。当龙神从睡梦里醒来时,蒲公英已经长成了一个小女孩的模样。

龙神收留了她,为她起名希尔薇妮。

“希尔薇妮在我身边待了两千年,我曾为万千子民的君父,在新世界里却要从头学着如何当一个小姑娘的父亲。”

他说到这里,轻轻笑了笑:“她是草木里诞生的精灵,天真烂漫,什么也不懂。随着她的生长,发间开始绽放出各种各样的花,我夸赞了一句,她以为我很喜欢,就忍着痛把花全摘下来送给了我。”

那些花是她外溢的力量,稚嫩的花灵还没学会如何收放,也不知道失去那些力量会让她自己一并枯萎凋零。但她未必不明白那些花对她很重要,只因龙神喜欢,她就要把最宝贵的东西送给对方。

龙神被这份礼物吓得不轻,赶紧将花聚合成一顶花冠,重新戴在了她的头上。

花冠落在发间的一瞬,他稚嫩的小女孩得到了【生命】的权柄,她不再需要龙神的庇护,她也成了一位强大的神明。

“在一千年前——你们所知的一千年前,我经过无数次推演、预测,唯一的结论就是这个世界将会无可避免地走向灭亡。”

“但末日将至时,希尔薇妮献祭了自身。陨落之前,她将那凝结着一半力量与【生命】权柄的花冠化作了能够净化深渊污染的圣泉,为这世界争取了更多的时间。”

“而我也因她的陨落获得了第二个权柄,【轮回】。”

龙神掌心里浮现出第二个光点,那是一团绿色的光芒,像一枚正要发芽的种子,带着希望的气息。

“我那无数次的预演与推测都是不准确的,我想要能够实实在在经历的真实世界,又想要能让一切重来的机会。”

但【轮回】的权柄是基于对世界末日的掌控而获得,他也因此付出了两个代价:

一、轮回的起点以春曦女神的陨落为始,这就是时间重启的锚点。

二、为了维持能将整个世界重启的力量,他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穿梭时间,回去看一看诞育了自己的远古文明。

龙神将这两个代价简化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我无法再回到故乡,也永远不能再见到希尔薇妮。”

而时间仍在流动。

每当世界将要灭亡之时,他便动用【轮回】重启时间,回到锚点,探索让世界延续的办法。

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末日在他的不断努力下被推迟到了一千年后。

只要不断地重启时间,大概是能将那个终结的期限推到无限遥远的未来的。

但,他感到累了。

“我厌倦了不断重复的时间,这或许是有意义的,可我已经不想再继续下去了。如果世界注定要在无尽轮回中走向灭亡,或许被深渊吞噬也不算太坏的结果。”

到这里,艾丹差不多明白了他的意思。

——龙神放弃了挽救这个世界。

没有人能够指责他,他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尝试了一次又一次,但只能一点点推迟末日,而始终没有真正的解决之法,即便是神明也会感到疲惫。

于是他接受末日的到来,不想再开启新的轮回。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和诞育他的文明那样,又一次覆灭罢了,他接受这一切。

而艾丹也猜到自己与龙神做了什么样的交易。

他有家人,有朋友,有热爱的国家与土地,他也没有经历太多次绝望的尝试,所以他还没有失去希望。

他不甘心让世界就此终结。

所以他与龙神做交易,让这个疲惫的想要放弃的神明,最后一次动用他的权柄。

于是才有了这一次轮回。

虽然不知道交易内容为什么是他这十八年来的记忆,但当曾经的他说服龙神开启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轮回时,一定做出了让对方信服的承诺。

所以此时此刻,他不能违约。因为违约的代价,或许就是整个世界的毁灭。

得出结果的艾丹许久没有说话。

雪安静地下着,柴火早就该燃尽,而洛汀的头顶和身上也该被雪覆盖,但火一直燃烧着,他也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地,身上没有沾到一片雪花。

仿佛时间被停止了,将他坐在火堆前的这一幕定格为永恒。

在这已经不再流逝的时间里,艾丹觉得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在现实中可能只是短短一瞬。

最终他抬起眼睛,作出了回答:

“我同意,让你取走我的记忆。”

*

时间开始重新流动,湖面的冰块破碎,沉入湖底,冒出一串白色的气泡。

大雪停止了,天空开始变得晴朗,露出月亮与星辰,银辉照亮了整片大地。

当他回过神时,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龙神不见了,洛汀也不见了,熄灭的火堆冒出一缕青烟,是烧尽了柴火,只余一片焦灰。

他慌乱地走了几步,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那个声音熟悉又陌生,像是洛汀,却又不是十几岁少年锋锐的音色。像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在说话,嗓音温和而又有磁性。

身高超过两米的魔物走了过来,鳞片和羽毛开始脱落,它开始露出人类的样貌。

修长挺拔的身姿,偏向棕色的头发,趋近于紫的蓝色眼瞳,没有血色的苍白皮肤。

他的五官和洛汀一模一样,仿佛就是洛汀长成大人的状态,可他站在那里,就让艾丹一下感觉到,他并不是洛汀,至少不是他熟悉的那个。

“你是……谁?”

魔物微笑的样子看起来十分乖巧。

“我是你在容纳魔龙伊格纳索斯的力量时,因为痛苦和失控,无意识间创造出来的深渊造物。”

“你称我为维勒。”

维勒,邪恶之物。

艾丹的瞳孔收缩着,这是一个充满恶意的名字,可以想见他在清醒后,看见一个顶着洛汀脸庞的魔物时,那种震惊和恐惧的心情,他怎么能允许这种东西的存在。

“你尝试过毁灭我。”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想法,维勒说道,“不过没有成功,我是无法用正常手段杀死的。”

他手里出现一把刀,作势要捅进自己的胸膛。

在他动手前艾丹把刀夺了下来,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分明这只是个顶着洛汀脸庞的怪物。

他握着那把刀,有几秒的茫然,但最后还是没有还给对方。

维勒又笑起来,并不是开心,只是觉得这时候应该有一点表情,而微笑是最简单最不会出错的。

他又说道:“我因你对某个人的爱而诞生,是你思念和爱意的具象化。无论是剖开我的身体还是割断我的喉咙,我都能够恢复如初。我唯一的养分就是你的爱,只要你的爱不消失,我就会一直存在。”

艾丹感到头痛,想必曾经的他也对这种情况十分棘手:“所以,你就一直跟着我……洛汀呢?”

“你猜不到他当时在哪里吗?”维勒仍在微笑,“在获得魔龙伊格纳索斯的力量前,你也不过是个人类,拿深渊诅咒没有任何办法。”

“如果不是极端的想念和扭曲的爱意,你又怎会突破道德,以亵渎生命的方式创造出一个与他毫无二致的我来呢。”

剧烈的疼痛从艾丹胸口细细地蔓延开,好像那把刀是扎进了他自己的身体,切开他的血肉砍断他的骨骼,让他的血从喉咙里翻涌上来。

而维勒不觉得自己说出了多残忍的事实,他亲亲热热地,又想来牵艾丹的手。

“我送你回家吧,”他说,“这一次轮回的记忆被抽取后,你会有一阵子的意识混乱,待在家人身边会好一点。”

艾丹避开了他的动作:“……你要送我回莱顿?”

“龙神会直接将你传送到家门口,我只是在梦里送你一程。”维勒不在意他的躲避,既然艾丹不愿意靠近他,他就自己转过身,走上一片雪地。

艾丹踌躇一下,还是跟上去。

走了一段路后雪地变成了平坦的地面,赤山被他们远远甩在身后——他们不应该这么快就从山里出来,艾丹想他现在应该确实是在梦里的,所以一切才会如此不符合逻辑。

维勒垂着手臂,他的皮肤上有许多伤疤,像灼烧后的痕迹:“让你在梦里遗忘一切,这是很温和的方式,你睡了一觉,醒来后一切就结束了。”

艾丹倒不是很在意这个:“洛汀怎么办,他是不是还在山里?”

“不用担心,他的灵魂被你保护得很好,”维勒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稍等一会儿,我会再次和他融合。然后他就能够摆脱深渊的束缚,重新回到太阳底下。”

艾丹步伐一顿。

“你就是……”他意识到了什么,“他12岁那年——”

“没错,”维勒轻声说,“我是他被剥离出去的那部分,他从小受尽非议的源头,让他家人恐惧的怪物。我不是洛汀,我是你创造出来的,一个虚幻的影子。”

这一章真是写了好久好久……

前半段纠结了几天,后面又纠结了好久,本来还想一章写完,太痛苦了还是分两章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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