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场上如果有人受了重伤,克维尔军医会给他们服用一种药剂,据说是从某些毒物的血里提取出来的,可以让人浑身麻痹,丧失痛觉。
安德里柯体验过一次。药物起效后所有的痛苦都会消失,感知就像隔了一层,能听到周围人说话的声音,但那声音是模糊的。被触碰身体的感觉很奇怪,好像肢体已经不属于自己。
现在他就处于这种状态。
安德里柯怀疑艾丹注入他伤口的血里是不是有和麻痹药剂相同的成分。
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艾丹松手后他就这么直直躺倒下来,双腿拖在地上,仰在桌面的上半身也在缓缓下滑。
被钉住的右手阻止了下滑的趋势,因为体重的拉扯,不堪重负的手臂被刀缓慢割开,恍惚间似乎都能听到筋肉一根根断裂的声音。
这样下去或许最终整条手臂会被撕扯成两半。
只要稍微站起来一点就能摆脱这种困境,可他既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这么做的动力。
艾丹的气息似乎离开了,然后又有很多人闯进来。
他们将断剑从他的手臂里扯出来,带出的一些木屑嵌入伤口,倒是没有很多血流出来。
安德里柯没什么感觉,好像被如此粗暴对待的不是自己的身躯,他知道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沉重的锁链挂住了他的四肢,连脖子也没放过,压住了艾丹造成的伤口——这样做还挺好,那个伤口烫得厉害,是他现在唯一还有正常痛觉的地方,被冰凉沉重的铁链压住后,灼烧般的痛甚至还有所缓解。
他被搜了身,这个过程有些不愉快,大概被派来的人知道他做了什么,借着搜身之便为那些守卫圣泉的同僚狠狠报复了他。
但安德里柯显然无法和被他重伤的守卫们感同身受,比起身体的疼痛,他的灵魂同时在承受更残酷的伤害。
那片雪原在慢慢地融化、消失,露出光秃秃的地面,将他完全暴露在那一片代表诅咒的紫黑色天幕下。
天幕沉重,似乎随时都会压下来,把他的灵魂挤碎在天地之间,从此再也没有他这个人的存在。
但现在,又一片陌生的红雾覆盖了他的整个世界。它同样来势汹汹,蛮横而不讲理地挤压着诅咒的力量,似乎在争夺安德里柯的控制权。
他有些困惑,但这种奇怪也很快消失了。
深渊诅咒虽然被那古怪的红雾挡住,但并没有消失,依然在发挥着作用。
被诅咒者到后期,大部分都会变得行动迟缓、神情呆滞,那是灵魂在逐渐被吞噬,无法再掌控身体的表现。等到血液耗尽,灵魂也被彻底抽离出去,生命就走到了尽头。
而另一种下场是那些被强行续着命的人,嗜血好杀、更接近魔物。
这两种结果的共同点就是属于人类的情绪会在身体反应出现前,先一步如雪水般消融而去。他将不再感到痛苦、悲伤,同时也失去了对快乐、喜悦的感知。
挑起他最后一点情绪的是那个紫罗兰挂坠盒。
一只手把它掏出来,摇了摇,感觉到里面有东西后就试图打开。
动作很粗鲁,陈旧的锁扣在几次不得章法的拨弄后彻底卡死了,于是那人失去了耐性,直接将它放在平台上,用自己带来的重锤对准了锁芯。
“别破坏它,”安德里柯终于说了第一句话,他的四肢被锁住,脖子上的锁链压得他几乎抬不起头,“我可以打开,里面的东西你们也可以拿走,请把这个盒子还给我。”
没有人理睬他,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用了母语,大概那些人听不懂。
当他换成莱顿语再重复一遍时,脸上挨了重重一击,似乎他们并不想从这个罪恶滔天的犯人口中听到任何熟悉的话语。
耳鸣声伴随着重锤砸落的声音,恍惚间重合在一起,以至于安德里柯以为是自己被重重锤了一下。
他被扇倒在地。
和他同时摔在地面的还有挂坠盒的碎片。
“唔!”
艾丹发出吃痛的声音,为他处理伤口的西尼尔与汇报工作的下属都吓了一跳。
“是我动作太重了吗?”西尼尔问。
艾丹也受了伤,不是安德里柯造成的,而是他自己一拳锤在硬处,关节挫伤了不少。
放着不管也没事,但因为他之前伤病就是拖出的后遗症,西尼尔坚持要处理一下。
艾丹拗不过他,便一边工作一边任由西尼尔帮他上药,这会儿忽然叫痛,理所当然地西尼尔以为是自己的原因。
“不是你,”艾丹把手捂在胸口,揉了两下,“刚才心口突然难受。”
西尼尔立马紧张起来:“我去叫医师。”
“不用。”艾丹说,“只是一下子,现在已经好了。”
但那一下子确实难受极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刚才那一瞬,他突然非常非常地难过,好像有什么叫他痛彻心扉的事发生。
西尼尔看他脸色,哪里敢放心:“您的身体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还是让医师来好好检查。”
要知道艾丹在几天前还是一个即将去世的病人,他痊愈得离奇,西尼尔还记得那一天女仆发现他整个人几乎躺在血泊里的恐怖景象,以为他就要这样吐血而亡。
可仅仅过了半天,艾丹就醒过来,虽然神情恍惚,好像受了极大刺激,但已经可以正常进食。
等到他换下脏污的衣服洗过澡,连伤腿都不再疼痛,几乎夺走他性命的伤病就这样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简单让附近的医师检查后,对方惊叹地表示他的恢复可称为某种神迹。
“您的身体就像完全重生了一样,”那医师说,“我想不出任何让您痊愈的原因,或许只有受到神明的赐福才能够解释。”
没有庆贺,因为所有人包括艾丹自己都没回过神来。
然后春枢宫出事的消息就传过来,于是关于他自己的事都先放下,艾丹匆匆赶往主城,忙碌到现在。
没有更深入的检查,确认他的身体状况。这让西尼尔格外悬着心,生怕艾丹劳累过度,再一次被病痛击垮。
他劝说的时候,汇报到一半的下属也停止了话语。
作为白桐庄园最器重的男仆,在艾丹因为伤病不方便出行的时候,为他在外奔波打理事宜的西尼尔相当于伊格纳索斯家的外姓管理者。
他又算艾丹的半个长辈,如此关心爱护的劝说,让下属做好了暂时停止汇报,让艾丹先接受身体检查的准备。
工作被打断令艾丹有些心烦意乱,而下属的表现更让他觉得自己权威受到了挑战,莫名的怒意涌上来。
他说:“停下干什么,继续说。”
下属不知所措,他先看了西尼尔一眼,想要得到一点提示。
西尼尔也没料到他这种反应,明显怔了怔。
他们的动作更激怒了艾丹。
“看来你分不清谁才是你的上级,”他对那下属说,“既然如此,你也无需再为我工作了。”
那名下属是从春枢宫调来的人,名义上是暂时协助艾丹调查花冠下落,但他本人流露出想为伊格纳索斯家效力的意愿。
没想到只是一次微妙的语气停顿与眼神就触怒了艾丹,莫名其妙被打发走了。
西尼尔察觉到这无来由的动怒很不像艾丹平日里的作风,他不知道原因,但现成的因素太多……安德里柯的背叛,花冠失窃,克维尔的阴谋,莱顿其他家族为了争权夺势的各种拉胯表现,随便哪一个都足以让艾丹发一顿大脾气。
他没有为那个人求情,并且,某种直觉告诉他,这时候他也要谨慎小心,艾丹不会想要第二个违抗他心意的人留在身边。
莱顿已经过了最热的时间,每下一场雨天气就凉快一分。
又是一场雨后,艾丹站在住处里往外看——事务太多了,每天往返白桐庄园与主城太浪费时间,他索性在城中找了一个暂住地。
一座挂着黑牌的三层小楼。
黑牌楼距离春枢宫不过两条街道,离蒲公英街也很近,站在他现在的位置,还能看到克维尔外交处楼顶升起的旗帜。
无人打理,悬挂数天又经历过风雨的旗帜已经褪去了鲜艳的颜色,无风的时候就静静地垂落下来。
“奥列格和他的手下还没踪迹吗?”艾丹问。
西尼尔回答:“尚未搜寻到他们。”
“让边境不要放松,”他并不意外,“所有可疑人员都要拦下来仔细盘问,再派出更多船只去水域搜索。”
西尼尔应下,顿了顿,又问:“老爷,我有一个想法……”
换作之前,他会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但现在,他要先获得艾丹的准许。
艾丹用余光看了这位陪伴他多年的男仆,态度似乎有所缓和:“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考虑到他想说的内容,西尼尔并不敢真的放松:“那位公爵先生,也许会有点线索……”
果然,艾丹刚融化一点的态度又瞬间封冻。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硬邦邦道,“一个被扔下来等死的弃子,奥列格不可能告诉他任何事。”
“看来您已经审讯过他了。”
……其实也没有。艾丹现在回忆起来,发现他面对安德里柯时根本什么重要的内容都没问,光顾着发泄怒火。
大概是气得太过了,他有一段时间头脑完全空白,等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满嘴的血,而安德里柯脖子上留下一个极深的齿印。
艾丹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仿佛在那一刻有一个声音在引诱怂恿,告诉他这样做可以彻底标记这个人,让他再也无法背叛和逃离。
他在那一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或者说另一种生物,凌驾于人性之上的疯狂促使他做出了如此残暴的举动。
慌慌张张撤去力道后,安德里柯就在他面前倒下去,躺在桌上一动不动。
手指凑到他鼻翼下试探呼吸时艾丹已经想到最坏的结果,但并没有那么糟糕。安德里柯的伤口既没有伤到要害,也没有流出太多的血。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脸色惨白得吓人。
但艾丹当时已经思考不了太多了,他被自己吓到。在确认安德里柯还活着之后,他几乎恐惧地逃离了现场,任由随后赶到的莱顿士兵将安德里柯收押。
混乱中,他只下达了一个指令。
“让他活着,”他对士兵们说,“活着就行,其他的……都无所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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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1.26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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