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把箱子都搬进来!”
白茫茫的大雨中,白桐庄园一片忙乱。
罗莎的裙角和鞋子已经被水浸透,沾了许多泥沙,一缕发丝已经散乱了,她每隔几分钟就要拨一下,以免遮挡视线。
但她还是坚持着,直到最后一只箱子在众人的保护下送到屋子里。
“打开看看,”罗莎没有松口气,依旧紧张地指挥着,“有没有书页被打湿,把炉子搬过来,趁着水迹没泅开烘干……”
“罗莎阿姨!”一个四五岁的小孩也在帮忙给箱子挡雨,不知道发现了什么,一脸惊喜地大叫起来。
她从箱子里抱出一本精致的画册。
“这是故事书吗?”
伊格纳索斯家族有很多藏书,其中不少珍贵的典籍出于保护或者保密的原因,不能给家族以外的人阅读。
千年的圣印家族,历史几乎与莱顿等长,就算是继承人也未必能读完藏书室里的所有书籍。
所以需要长辈的指引,告诉他们哪些书里有什么需要掌握的知识,既节省时间又能提取出重点。
但艾丹的父母去世得太突然了,很多家族密辛都没来得及告诉他,只能靠他自己摸索。
这几年他身体又不好,光是应付那些不怀好意的试探就已经是心力交瘁了,哪有空余来探究自己家族的历史。
还是这一次春枢宫出事,圣泉失效后,被镇压千年的魔物残骸总得想个办法处理。
于是艾丹又将目光转向自己家的收藏,也不管什么保密了,直接让所有人一起翻找,只要是可能有价值的书就挑出来。
他没空回白桐庄园,罗莎将收拾出来的古籍一箱一箱送到黑牌楼去。
今天的马车刚出门,天就突然下起大雨。
古籍淋不得雨,罗莎赶紧让车撤了回来,一一开箱检查有没有损坏。
听到小女孩的声音,她走过去看了看,笑道:“是的,布兰琪,这是艾丹老爷小时候最喜欢的故事书。”
布兰琪是一名厨娘的女儿,经常来庄园里玩耍,和罗莎很熟了:“我可以借回去看吗?”
“很抱歉,这是老爷的父亲亲手绘制的故事书,对他来说很重要,不能借出去。”罗莎从小女孩手里轻轻拿走书,“不过你可以吃过晚饭后来找我,在空闲的时间里我们一起欣赏这个故事。”
布兰琪还有些不舍,眼睛看着故事书的封面:“这是女神打败恶龙的故事吗?”
被收拾出来的书多少都与春曦女神有关,而封面上绘制了一头红色的巨龙,龙在莱顿的传说里总是跟邪恶脱不开关系,她理所当然认为这是女神与恶龙战斗的故事。
罗莎刚好记得这个故事的内容。
“不是哦,”她摇了摇头,“恰恰相反,故事里的巨龙和女神一样,都是莱顿的守护者。”
·
艾丹穿过屋檐下挂着的雨帘,进入监狱。
他全身都在滴水,这样大的雨,打伞已是多余,他只是停下来两三秒,长及膝盖的风衣就沉重地垂坠,滴落一连串细碎的雨珠。
狱卒忙把火炉点起来让他烤干衣服,但艾丹只一言不发地往里走,甚至不问他要找的人被关在哪里。
他确实也不需要问。
雨水混合泥沙的土腥味充斥着整个监狱,但他依然能从潮湿闷腥的水汽里分辨出那一丝清冽的冰雪气息。
艾丹很顺利地走到了最里面那间,西尼尔给安德里柯安排的禁闭室。
四周墙壁封得严严实实,只在门上开了一个小口用以传递食物和生活用品。
透过那个小口,艾丹看到禁闭室里一片漆黑。
犯人是没资格全天点灯的,为了防止与外界联系,窗户也开得极小。所以一天的大部分时间,犯人都处在深夜般的黑暗之中。
但安德里柯的身份不一般,如果他需要光亮,狱卒们也会给他提供蜡烛。
他却从未提出这个要求。
狱卒不安地解释:“犯人一直在睡觉,我们怕打扰他休息,所以也没有点灯。”
这点倒没什么,艾丹知道安德里柯的眼睛在黑暗里看得更清楚,有没有光对他影响不大。
可狱卒无意中透露的怠慢让他皱了眉:“饭食有按时送进去吗?”
“送了,可他几乎没动过,我们也不能逼着他吃。”
“换药呢?”
“换,每天都换,”在艾丹的注视下,狱卒又谨慎修改了内容,“这几天雨下得多,监狱里不少地方都被淹了,我们忙着收拾,可能有两天没顾得上他了。”
艾丹没有再问,他在门口站得有些久,脚下又积了很大一滩水,顺着门缝流进去,就好像在向禁闭室里的人提前宣告他的到来。
“把门打开,”他说,“我有话要问他。”
没有让狱卒跟进来,艾丹进了禁闭室,反手就将门关上,将其他人隔绝在外。
只有他们两个。
一般的禁闭室里只有一张床与桌椅,但这里的生活用品还挺丰富,艾丹扫一眼就知道是西尼尔的手笔。
可是那些能让人过得舒适一点的物件没有丝毫使用的痕迹,送进来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我听说克维尔为了保证特殊任务执行者的忠诚,会对他们做一些改造,”他把照明的烛台放在桌上,没有放轻动作,沉重的底座发出了不小的动静,“通过训练和药物让一个正常人断绝一切**,忍受所有刑罚,安德里柯,你现在也是如此吗?”
安德里柯靠在床上——那床是铁架的,在湿气的侵蚀下多处都生了锈,床上的人稍有动作就会发出“吱呀”声。
但从艾丹走进来起,床一直很安静,安德里柯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
他是醒着的,冰蓝的眼瞳在暗处待得久了,骤然见到光亮会不适应地收缩。
艾丹几乎是故意将烛台放在离他最近的位置,看着他因为难受而眨眼,又垂下眼皮,避开光亮。
即便如此他身体也一动不动,连手指都懒得抬一下。
他现在也确实难以动弹。
多处骨折让他全身缠满了绷带,脸和绷带空隙间露出的皮肤分布着青紫的痕迹。
他穿一件松松垮垮的衬衫,肩颈线条清晰而锋利。这几天他瘦了很多,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连嘴唇都是惨白的。
安德里柯没有回答艾丹的话。他就继续道:“我已经抓到了十四名克维尔外交处的职员,有两个人带着伪造的花冠,竭尽全力拖延我们的时间,三个人被发现后试图与我们同归于尽,还有五个人在逃脱无望后直接选择了自尽。”
“剩下的被关在其他监狱里。”他轻轻说道,“没有一个人坦诚交代,也没有一个人愿为保全自己透露什么消息,哪怕是假消息。他们很忠诚,再不可违抗的命令也不可能让有血有肉的人心甘情愿做到这个程度。”
“令他们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不是钱财权势,而是信仰。他们真切地认为自己在做一件正确的事,相信交给他们这个任务的人会不负期望地让世界变得光明美好。”
艾丹转身回望安德里柯:“但你真的觉得你们做的是对的吗?”
他的注视太过强烈,安德里柯终于缓缓抬起眼睛。
没有看艾丹,他盯着烛火。两点火苗在他眼睛里燃烧,他的声音就像是雨水从玻璃上滑落:
“我不知道对错,在这个有关世界命运的计划里,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女皇吩咐我做什么,我就去完成任务。”
如果换一个时间和场合,听了这些话艾丹肯定会大发雷霆。
但此时的他只沉默了几分钟,便略过了这个话题。
“就算纠缠到明天我们也不可能达成共识,我也不是来说服你的。”艾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轻轻放在桌上。
他浑身都湿透了,只有这个被他藏在怀里的盒子还是好好的,在灯火下泛出温润的皮革质感。
安德里柯连头都没转过来,一点不关心的模样。艾丹就自己打开,露出一只满是碎纹,又被仔细拼合起来的紫罗兰挂坠盒。
没有人知道他在地上寻找了多久碎片,又花了多少心思尽力拼成一整块,就算如此,也只大概复原出了盒子的形状,碎纹中仍有许多的空缺。
“我问了工匠,可以将这些银融了重新铸成挂坠盒。”艾丹平静地说,“但那就变成一个全新的物件,不再是你妹妹交给你的,有特殊纪念含义的东西。”
“我知道它对你来说意义非凡,仅这一项,我该向你道歉。”艾丹浑身湿透,坐着也不舒服,所以仍站得笔直,微微低下头,“再给我点时间,我会找到它剩余的碎片,我保证会让它恢复原样。”
安德里柯还是没有反应,好像对于外界的所有消息都不再关心。
艾丹不动声色地换了口气,告诫自己不要生气,也不要发怒。
这对现在的他来说有些困难,最近他总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还有戒指……”他的嗓音有些不稳,还好不明显,“我找到了当时的那几个人。他们说戒指在黑市上卖掉了,得到的钱平分,找不到买家。”
“他们在说谎。”
真相是其中一个人有一位爱慕多年的女孩,却苦于家庭贫困,一直不敢表露心意。
他把自己全部的积蓄拿出来,换得了那枚蓝钻戒指,以及另外五个人保证不说出戒指来历的承诺。
一开始确实没有人说出来,艾丹费了点劲才知道实情,而此时戒指已经戴在了那个女孩手上,他们成了恋人。
为了守护自己来之不易的爱情,年轻人向他道歉求饶,甚至愿意去乞求安德里柯的原谅。
艾丹都没有接受,只说:“去把戒指要回来,如果我是这个姑娘,我宁愿接受一个贫穷、普通、平凡的恋人,也不愿对方用包裹成美梦的谎言来欺骗我。”
艾丹很少做这么不留情面的事,父母教导他面对再看不惯的人、再无法忍受的事,也要维持一丝体面,一切都要留有余地。
那个女孩是无辜的,她的恋人虽然是以不正当的原因得到了价值不菲的戒指,他的情意也不能算虚假。
艾丹可以成全他们,他有不下三种方法委婉柔和地拿回戒指,但他没有这么做。
他没有给年轻人一点转圜余地,直接让他对女孩说出真相,说这枚戒指不是他努力挣钱买来的,而是偷了别人的东西。
女孩满脸通红地摘下戒指,还给艾丹。
这对恋人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他心中生起一种报复的快感,扭曲的愉悦令他攥紧了失而复得的蓝钻戒,钢圈和钻石将他的手心硌出深深的痕迹。
但在安德里柯面前,他只轻描淡写说:“我找到了戒指的下落,把它要了回来,还放在原来的地方。”
安德里柯将皮质小盒拨到自己面前——他的右手伤得太厉害,已经无法完成拿起的动作——低头端详许久。
从挂坠盒的碎纹里隐约可见那枚钻戒,它依旧是那么美丽,倒显得这个破碎的挂坠盒像一个刻意为之的展示容器,用自己廉价和破败衬托出其中珍宝的光辉。
安德里柯注视片刻,捏碎了容器,像打碎囚禁着美好宝物的牢笼。
从碎片中夹出戒指,轻轻放在桌上。
“还给你吧。”他说,“你很认真地对待我们的联姻,但这桩婚姻自一开始就充满着欺骗和隐瞒。现在一切都真相大白,我不能再持有这枚戒指。”
艾丹看着戒指,过了很久,他面无表情地望向安德里柯:“你想说我们之间彻底结束了是吗?”
安德里柯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是的,都结束了,无论欺骗还是利用。”
他环顾一圈房间里的物资:“把这些都拿走吧,再让我回到之前的牢房里。”似乎是体力不支,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以我犯下的罪,如果交由春枢宫审判,大概会直接上绞刑架吧。”
艾丹摇了摇头:“这是你期待的结局吗?”他像是难以忍耐似的吸了口气,“你想与我撇清关系,作为罪人死去,作为安德里柯死去……就不考虑你远在黎松镇的家人吗?”
“我为什么要为挂坠盒道歉,为什么费尽心力将它拼好还给你——”
他终究还是没能忍住,质问:“我留不住你,那你的妹妹赫兰呢?”
今天第一次,安德里柯无动于衷的面具裂开了,他吃惊地看向艾丹,像是没有料到会从他口中听到亲人的名字。
几秒后,惊讶化作了另一个表情。
一个艾丹不陌生的表情。
抢走戒指的年轻人被告知要向恋人说明戒指的来历时,就是这样的表情。
绝望、恐惧、万念俱灰。
“您可以随意处罚我。”他苦苦哀求,“不要让我去伤害她。”
而现在,安德里柯也是同样的心情——他可以接受莱顿对他的一切审判,包括死刑。
可艾丹说出了他妹妹的名字,这个性质就不一样了,以伊格纳索斯的力量,他可以找到安德里柯真正的家人。他慌了。
“不要伤害她。”安德里柯说,和那个年轻人求饶时一样的语气。
艾丹忽然觉得非常非常地冷,他浑身湿透地站了这么久,一直没有感觉,但那股冷意实际上已经钻进了他骨缝,一寸一寸冻结了他的血肉。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他连牙齿都开始打战,嗓音抖得破碎不堪,“你以为我会做出什么事?”
安德里柯没有说话,艾丹一步步逼近,猛地扯开他脖子上的绷带,露出颈侧的齿印。
那个伤口没有愈合,还跟刚造成时一样鲜红,渗出血来。
艾丹又狠狠咬上去,安德里柯被咬得生痛,挣扎了一下,被用力按住。
被欺骗的女孩将戒指摘下来还给他,年轻人慌乱地解释,她没有说话,只是崩溃地流着眼泪。
她跟艾丹不一样,她是一个纯粹的受害者。
而他自己被骗,却又故意去报复另一对恋人,拆散了他们。从中获得扭曲的快感,仿佛这样就能弥补在安德里柯身上遭受的算计。
但有什么用呢,那种虚假的快乐褪去之后,艾丹只看到了自己丑恶的面目,如此狰狞,这一刻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一个受害者还是加害者了。
咬着安德里柯的脖子,他也像那个女孩一样流下了眼泪。
安德里柯在刚开始的挣扎被镇压下去后就没有更多的动静,直到艾丹趴在他肩上发抖,他才慢慢地将他抱住。
很快他的衣服也湿了了,安德里柯没在意,只是轻轻拍着艾丹的背,直到他平静下来。
“我太担心我的家人了,”艾丹听到他说,“所以下意识往最坏的情况考虑,抱歉,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做的。”
他的身体已经不再温暖,手臂也虚弱无力,但艾丹趴在他怀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我调查你,只是想知道你是谁,而不是到最后都用一个假身份来糊弄我,”他的嗓子哑得厉害,“我们认识一场,哪怕因为任务因为立场不得不对立,你也总得给我留下一点真的东西。”
一阵沉默之后,安德里柯低声说:
“洛汀·诺瓦,这是我的本名。”
艾丹因为已经确认了,但直到此时从对方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他心中的猜测才真正地尘埃落定。
·
离开监狱时艾丹的心情难得轻松。
他知道还有许多困难在前头等着他,许多麻烦需要他去解决。太多太多的担子压在他身上,连第一个先处理什么都需要仔细想一想。
经过一番思考,艾丹决定先给那对恋人买新的戒指——和他自己的遭遇相比,那年轻人的欺骗简直不算事儿。
当然,原不原谅还要看女孩,毕竟受骗总是令人生气的,他不能以己度人,要求对方一定原谅。
想到这儿,艾丹又有些头痛,安德里柯干的事实在让人无法原谅,除了找回花冠,他想不到任何为他脱罪的办法。只能先把他藏在监狱里,暂且活着就好。
他离开监狱两小时后,安德里柯将湿了的被单拆下来,撕成条,拧成两指粗细的长条。
他的右手已经废了,做这件事很慢、很费劲。
好在艾丹安排的房间很偏僻,狱卒轻易也不会过来,可以让他慢慢完成。
他将自己做出来的绳子打了个结,套在铁架的床头上。
床头并不高,只齐到他的腰部。所以安德里柯确认好高度后,跪坐下来。沉下身子,把自己吊在了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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