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然不知自己的底细正被一点一点摸清的安德里柯还在按照收场习惯分解魔物的尸体。

在他的认知里，自己已经死了——他勒颈的时间不短，要是这样还能活下来，那深渊诅咒都奈何不了他了。

只要他死掉，龙神的允诺就会兑现，现在地面上的亲人朋友，还有艾丹，应该已经忘记了“洛汀”。

他无牵无挂，自然也无惧无畏。

唯一还有一点和尘世的联系，就是脖子上的伤口。那里到现在仍会时不时发烫发痛。

这让安德里柯感到很奇怪，虽然他不讨厌这个伤，可总是疼也有些烦，而且战斗的时候会让他分心，怀疑艾丹正在想自己。

“你不会还记得我吧。”他把沾满魔物血的手在地上蹭了蹭，去碰伤口边缘，感觉那里的温度好像更高一点。

应该是错觉，毕竟灵魂状态连体温都没有，伤口也不该有热量。

安德里柯摇了摇头，结束了这次战斗，继续前行。

不久后，他遇到了第一个可沟通的灵魂。

这个灵魂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自称弗吉尼亚，他来自名为塞拉的海岛。

在克维尔陆地的东南方向是金叙海，跨过海洋，有一座座散落的明珠般的群岛。

塞拉就是其中一座岛屿的首城，和另外八座岛一起组成一个松散的勉强能够称为国家的联盟，昔拉古。

不同的岛屿有不同的文化，彼此间联系不深，又鲜少和外国交流，因此在克维尔人的印象里，昔拉古的大部分地域都显得封闭和落后。

安德里柯对昔拉古只有野蛮愚昧的刻板印象，而弗吉尼亚的出现，居然还更加深了这个刻板印象。

弗吉尼亚这么告诉安德里柯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我是被塞拉城献祭给领主魔物的祭品。”

安德里柯：“……？？？”

作为一个克维尔人，“献祭”这个词跟深渊联系在一起，让他感觉自己与这个昔拉古人的认知可能出现了很大的偏差。

不是语言的问题，灵魂状态下交流变得十分简单，安德里柯与弗吉尼亚的沟通全然没有问题。

他以为是自己理解有问题：“献祭……这是你们对付魔物的手段吗？”

弗吉尼亚和他一样露出了震惊的表情，显然双方都被彼此雷得不轻：

“对付？不不不，领主魔物是我们信奉的神明，我们怎敢与神明为敌？”

在他的讲述下，安德里柯渐渐知道了塞拉城荒唐的献祭习俗。

简单来说，就是这个地方的居民认为自己完全不是魔物的对手，与其对抗不如躺平，主动献上祭品祈求强大魔物的垂怜。

被塞拉城当做神明来供奉的魔物是一只长有八对节肢的银色蜘蛛，开始完全是魔物的模样，但在人类长久的供奉与献祭下，它的躯体又生长出了女性的上半身，因此被称作“银虹蛛母”。

在塞拉，乃至整个昔拉古的国度内部，魔物的地位几如神明，甚至发展出了完整的献祭流程，从挑选祭品到判断魔物的喜好无一不全，以求将这些来自深渊的怪物们伺候得舒舒服服。

而弗吉尼亚就是最近被挑选出来，献给银虹蛛母的祭品。

到这里安德里柯已经听不下去了。

“太荒谬了，”他说，“魔物吞噬我们的亲人，污染我们的土地，不想着怎样去消灭，反倒主动献上活人讨好它们。你们昔拉古人不会为此感到羞愧吗？”

弗吉尼亚一点都不觉得：“比起献祭，和魔物战斗会死更多的人啊。”

“那么你们主动把食物送到魔物嘴里，不怕将它们的胃口养得越来越大，最后反噬所有人吗？”

“我们当然有办法控制！”弗吉尼亚嚷嚷，告诉安德里柯更多让他惊掉下巴的操作。

“每当一个领主魔物太过贪婪，不肯提供庇护却索要更多祭品，我们就会召唤来新的强大魔物。”

然后两只魔物为争夺领地打起来，直到分出胜负，胜者就会成为塞拉城新的神明，如果他们不满意还可以接着召唤、对战、直到选择出满意的领主魔物。

这过程里还会诞生出奇怪的东西，比如弗吉尼亚知道另一座岛屿信奉的领主魔物是鹰身蛇首的形态，听说就是一头鹰形魔物与蛇形魔物战斗，两败俱伤融为一体，搞出了这个莫名其妙的组合。

安德里柯宛若在听什么猎奇怪谈。

昔拉古这片神奇的区域走出了不同于克维尔与莱顿的第三条路，他们试图与魔物共存，选择合适的魔物来当神明。

甚至希望自己也能得到来自深渊的力量。

像弗吉尼亚，当他被选为祭品后，就要大量放出自己的血，献给他认定的神明银虹蛛母。

他不觉得这很残忍，反而还自愿完成献祭行为：“如果蛛母承认了我作为祭品的价值，便会赋予我强大的力量。”

“所以我才能够站在这里，抛弃了我脆弱的人身，以灵魂之姿态进入深渊，成为不死不灭的存在，”弗吉尼亚的语气近乎自豪，眼中充满狂热，“而那些不被承认的祭品，哪怕把血放干了也不会有任何反馈，只能流尽鲜血，变成领主的养料。”

安德里柯听得震惊无比。

——这就不是变相的深渊诅咒吗？

“你们竟然将被诅咒视作荣耀，难道眼睁睁看着自己全身的血被一点点夺走是什么很好的体验吗？”

不，他们甚至是主动放血，主动去成为深渊的祭品，主动走向那万劫不复的地狱。还把这美化成至高无上的荣誉。

“诅咒？”弗吉尼亚似乎非常惊讶，“你们这样称呼献祭吗？不，这对你们来说应该不是献祭。”

“当然不是，”安德里柯简直气笑了，“那是侮辱，对所有与魔物战斗的牺牲者的侮辱。”

作为被诅咒者，安德里柯想干掉弗吉尼亚的心蠢蠢欲动。为了他自己，也为了那些被诅咒折磨得痛苦而死的同胞。他不能容忍如此愚蠢的行为在面前发生，而对方还沾沾自喜地认为这是天大的好处。

仿佛感觉到他的杀意，弗吉尼亚畏惧地缩了缩，那股狂热劲消退些许。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试图争辩，“只有没被选中的人才会痛苦地死去，一旦领主选择了你，你就会获得难以想象的力量。”

“你向神明献上鲜血，神明也会回以自己的血。”弗吉尼亚说，“它的血在你的灵魂上打下烙印，你在哪里它都能感知到，你遇到任何危险它都能来庇护你。”

“那就让我试试你的神明是否有向你投下注视吧。”安德里柯说，提起了自己的武器，他对弗吉尼亚的言论已经忍到了极限，就算不杀人，也要给他一点教训。

弗吉尼亚退了一步，他敞开胸怀，做出祈祷的手势。

安德里柯看到他胸膛正中有一个银色的蛛形印记，像一个刺青，在他的灵魂上闪烁。

一瞬间他自己好像想到了什么，但那一瞬的灵光很快被新的威胁所压制。

有强大的魔物在接近。

“我的主人来了。”弗吉尼亚着迷地看着胸膛上的印记，“你可以见识它的力量，然后，你就会赞同我，甚至希望也成为某个领主的祭品。”

“世界如果毁灭，”安德里柯毫不留情地评价，“你们昔拉古人一定有最大的功劳。”

如果世上人人都像他们一样自愿把自己献祭给魔物，那世界迟早会毁于深渊。

他们对话的时候，黑暗里已经探出了细长的银白节肢，窸窸窣窣，一根接着一根，将弗吉尼亚拢在其中。而蛛母仍未现身，不知隐匿在黑暗里的躯体还有多大。

安德里柯试图看清那魔物完全的形貌，忽然脖子一疼。

……又来了。

艾丹，能不能不要这个时候捣乱？他近乎无奈地抱怨了一句，但疼痛并未缓解，反而报复般愈演愈烈，伤口逐渐变得滚烫难耐。

那不是他自己的热量，他现在已经没有体温了。

细长的蛛爪探到了他面前，像一只黑寡妇张开自己的捕食网，慢慢探向看中的猎物。

安德里柯只得忍着痛，想要先应对战斗。

他抬起刀就要蓄力先出击时，蛛爪却停止了前探的趋势，顿在半空。

与此同时，安德里柯又产生了某种感觉。

他不敢在蛛母的虎视眈眈下回头，但余光瞥见角落里似乎出现了一只新的魔物。

还是个熟悉的家伙。

断了大半条尾巴的小魔物无精打采地趴在地上，生无可恋，看起来已经快要不行了。这时候谁来踩上一脚，都能要了它的小命。

但就是这样一个脆弱到似乎不堪一击的家伙，出现的一瞬间，银虹蛛母的所有蛛爪迅速回缩，迅捷无比地拽着自己的祭品，退回了黑暗。

安德里柯失去了他们的感应，不是隐藏了行踪，而是彻底地离开。

居然打了个照面就离开，还是以近乎逃跑的姿态，难免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

也许这个领主魔物没什么战斗力，只是跑得很快。

这就是长这么多脚的用处吗？

安德里柯摇摇头，收起武器，转身向那只小魔物走去。

“又是你，”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红色的小家伙，“你居然还没死，真是太遗憾了。”

小魔物趴在地上，抬头看着他，那眼神让安德里柯顿了顿。

有些眼熟，他想，难道是我太思念艾丹，看到什么都觉得像他？

但对着一个魔物也能想到艾丹也太离谱了。更何况艾丹是灰绿色的眼瞳孔，而这只魔物的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了，好像很恨他似的。

当然，它的确有恨安德里柯的理由，那断掉的尾巴就是证据。

他走神的时候，小魔物酝酿了力气，猛地从地上弹跳起来，瞄准安德里柯的要害一个飞扑。

可惜它实在太小了，跳到一半便无情坠落，啪叽一下摔在地上，甚至弹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