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洛汀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有多么可怕。

当第一个人举着武器面无表情靠近时，他从这个虚假的幻影身上感受到了一股要将他吞噬的恶意。

那种令人窒息的负面情绪洛汀极为陌生。

印象里他没有遇到过对他如此敌视的莱顿人，最多也就是因为同僚被他打伤，暗下黑手让他多吃点苦头的士兵。

就算盗窃花冠暴露之后有人恨他，那时艾丹已经通过关押和囚禁，让他无法再接触到外界，他没有直接接触到这股恶意。

所以洛汀是真的第一次看见想置他们于死地的人。

更奇怪的是艾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洛汀怀疑他现在被捅一刀都不会有反应。

他咬破嘴唇，在疼痛里对艾丹吼道：“快走！”

艾丹这才惊醒一般，背着他退出这条路，换了个方向。

“他们是冲着克维尔人来的吗？”

洛汀想，会不会是那些本该由他承受的恶意被艾丹抗下了，他面前这些面目狰狞的莱顿人，就是艾丹曾经面对过的压力化身？

艾丹否认了。

“和你无关，”他嗓音沙哑，“他们恨的是我。”

他快速跑进了一条巷子：“我在这里安排了接应的人，本来防备的是奥列格，结果……”

孤身来谈判，他也不是一点准备都不做，早在蒲公英街道周围埋伏了自己人。却没料到奥列格不为难，反而被自己国家的人威胁了。

艾丹走到尽头的围墙边轻轻敲了几下，很快那边有了回应，在接应的帮助下他将洛汀传递过去。

“西尼尔的马车还在东街方向，他不知道我在这里，”艾丹并不停歇，他穿上一件斗篷，遮住自己那头显眼的红发，“你们先带他去找医生。”显然他自己是要去找西尼尔了。

洛汀昏昏沉沉，挣扎着说：“我跟你一起。”

“不要闹，”艾丹按着他的肩膀，滚烫的体温烙着他的手掌，“西尼尔那边也许遇到了麻烦，我去找他没办法护着你。”

“你怎么能确定我这里就一定安全？”洛汀努力集中精神，“我不是信不过你安排的人，但如果我不可避免遇到危险，唯一会拼命保护我的只有你。”

艾丹主观意识上从来没有想要杀他，可这个梦境里，洛汀又是必死的。

所以，想要导致这个违逆他意愿的结果出现，必然要伴随着各种误解与阴差阳错。

他们俩分开，艾丹无法掌控他的动向，就很有可能出现意外。洛汀想要活下来，首先不能离开艾丹的视线。

他也是发了狠了：只要艾丹的眼睛时时刻刻能看到我，我就不信他还会在自己眼皮底下把我误杀！

而艾丹那边，理智告诉他这个理由十分牵强，但或许是梦境里洛汀太多次突然的死亡给他留下隐约的印象，他的确有所犹豫：“可你的病不能再拖了。”

洛汀问接应的人：“你随身肯定有带应急的药物，能缓解我的高烧。”

不是疑问，语气极其笃定。

他现在也摸清这个梦境的逻辑了。

所有人都是艾丹的意识所化，他建造了这个世界，那么一切运行的规则都该由梦境的主人决定。

洛汀要他认为这个人有药，对方身上就一定会有。

甚至药有没有用不重要，艾丹认为它有用就可以了。

换句话说，他拿一杯酒对艾丹说这玩意药到病除然后一饮而尽，艾丹只要信了，他的病就能当即痊愈。

不过这么离谱的操作要是能成功，艾丹也会发现这个世界是不真实的，继而意识到未按照他想法行动的“安德里柯”，已经是洛汀本人。

考虑到艾丹此时的精神状态，和梦境里对他的执念，洛汀不确定他发现自己是真实的以后会做出什么来。

万一艾丹就这样把他困在梦里，不放他回现实，他的身体怎么办？莱顿的艾丹怎么办，不会再逼出一个疯子吧。

洛汀只能尽量不让他起疑心。

“药，我这里有一款……”接应的人果然掏出一个小瓶子来，洛汀看到那银色的外壳忍不住眼角一抽。

那分明是应对深渊诅咒的57号，也许在艾丹心里，只有这支药可以救他的性命吧。

“是的，”他故意这样说道，“它可以救我的命。”

片刻后，他们从另一条路绕到了东街。

艾丹不放心地总是回头看他，嘱咐：“撑不住了一定要告诉我，我不希望你因为逞强透支身体。”

“我好多了。”洛汀这话不算虚假，离开蒲公英街16号后他就没那么难受了。他怀疑如果刚才不同意和艾丹离开，等待他的就是烧到失去意识，被残酷无情的上司（艾丹梦境人设）榨干最后一丝价值。

搞不好奥列格还会用他的尸体再刺激一下艾丹，逼迫他解除封锁——洛汀觉得这事儿放现实里，奥列格真干得出来。那个忠心、强硬、不择手段的克维尔官员，也只有在心知这里并非现实的前提下，才会对一个必死之人展露少许温情。

也幸好，这个梦境在他们两个真人的掺和下没有向着最残酷的结局发展，还有希望帮助艾丹摆脱噩梦……

洛汀看到了熊熊的火光。

东街被一片火海吞噬，无数看不清面孔的居民举起火把，扔向街道中央的马车。

伊格纳索斯家的马车高大而结实，外层装饰的绒布被烧去后，框架依然□□，依稀可见车架上的人体形状，靠着车骨尚未散架。

艾丹发出凄厉的尖啸，洛汀从背后捂住他的嘴，将他按在自己怀里，不让他的声音传出去。

“西尼尔……西尼尔！”艾丹在他双臂间扭动、挣扎，暗红色的纹路在手臂与脖颈浮现，像一片片新生的龙鳞。

洛汀用力全力，将他拖到一片阴影下。他现在的体力有限，实在不能强行带艾丹远离，连藏在附近的房子里都做不到，只能暂且躲在一座雕像的背后。

“你冷静一点。”如同亲人一般的长辈惨死，他能明白艾丹的崩溃，原来这个场景里不光他倒霉，西尼尔也逃不过横死的下场，“都是假的，假的！”

“假的？”艾丹浑身颤抖地笑了起来，“你觉得这里是梦，但这里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我曾经真实的遭遇。”

真实遭遇？也就是说西尼尔的确惨死过，洛汀难以想象当时艾丹的心情，他只能庆幸至少在这个梦里，还有他陪着艾丹熬过如此痛苦的时刻。

这时艾丹皱紧了眉头，他注视着洛汀，可眼神又是发散的，似乎视线并没有落在面前的这个人身上。

“我感受到了，冰雪的气息。”他的声音忽然低沉而空洞，“洛汀，是你在这里对吗？”

一股寒气顺着脊背炸上来，洛汀还抱着他，想必身体忽然的僵硬已经被对方感知。

艾丹的手指死死抠进他的手臂：“我想起来了，你已经跟随我轮转了好几次，还帮我挡下来自神明的一剑。”

他双眼失神，说不清是从梦里清醒过来，还是沉浸在了更深的梦境：“我又没有保护好你，甚至没有来得及问你，你受伤了吗？”

此时回答有与没有，哪怕是沉默都不对，洛汀一片空白地张嘴：“我……”

一声轻柔的叹息从头顶传来。

洛汀这才意识到，他们慌不择路，无意中竟躲在了一座春曦女神的雕像下。

坚硬冰冷的雕像，不知何时变得柔软。

女神脚边装饰的花草也被赋予了生命般开始生长，一丛丛花朵绽放，一片片绿叶舒展。

翠绿的藤蔓缠绕上底座，洛汀下意识拉着艾丹远离了那些疯狂生长的植物。

而后他看清了这位神座上存在的全身。

那是一个十五岁上下的少女，她身着墨绿色长袍，玫红色的长发无风自动，雪肤红唇，灰绿色的眼瞳隐隐让洛汀感到熟悉，仿佛看见了人类艾丹的眼睛。

春曦女神。

又或者是，红女巫。

这位本性也许并不温柔，但在洛汀心里与凶残搭不上边的神明居高临下扫视一圈，用“今天天气很好，花园里的花也该修剪一下了”的口吻道：

“又失控了，按照约定，我将摧毁这场梦境，你在这个场景里的记忆也不能保留。”

她好像很好说话地征求艾丹意见：“是你自己动手，还是由我来代劳？”

“请等一下。”洛汀从她平淡的语气里读出了不妙，“我还活着，没有到最糟的地步。”

如果艾丹两头奔波，结果他和西尼尔都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惨死，他在万念俱灰下也许会做出极端的选择，但至少现在艾丹还没有大开杀戒。

红女巫像是刚发现他的存在：“你不是梦境幻化出来的幻影，我也没有允许你进入梦境。”

“不要回答她任何问题。”艾丹低声道。

但红女巫不需要他开口说话就已经获得了信息：“你是这头魔龙的祭品，冰蒂尔的子民，以及，”灰绿色的眼瞳里出现了洛汀的身影，“龙神大人曾对你投下过注视。”

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一句话洛汀感觉到了一丝杀气。

“无论怎样处置你，都势必会得罪其中一方。”她将长发拨到脑后，洛汀看到她戴着一枚银颈枷，禁锢一般勒在纤细的脖子上。

“既然不会让所有人满意，那就把所有人一起得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