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瓷瓶血

瓷瓶迸裂的脆响惊碎了深夜的死寂。

贺昭感觉自己正在下沉,又不断上升。她的魂魄脱离了那具被削去四肢、刺聋毒哑的残破躯体,像一缕轻烟般浮在燃烧的宅院上空。火光映照下,她看见自己的肉身在烈焰中蜷缩,看见疤爷的咽喉喷出三尺高的血柱——那血柱是她用牙齿撕咬出来的。

"你们……都该死……"

化为厉鬼的她终于能重新开口说话,声音却嘶哑如锈铁摩擦。她悬浮在火光之上,赤足轻点,足尖所过之处,地面绽开一朵朵妖异的血莲。新生的指甲如刀锋般生长,随意划过梁柱,便留下深深刻痕,木屑簌簌而落。

可当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时,贺昭突然发出凄厉的惨叫。阳光如千万根银针扎进魂体,灼烧般的剧痛让她本能地扑向最近的水井。井底阴寒刺骨,却让她稍得安宁。她低头望向水面,倒映出的脸却让她怔住——猩红的瞳孔,青白的皮肤,嘴角还挂着未干的血迹。

"厉鬼么……"

她捂住耳朵,可亡魂的哭嚎仍在颅内回荡。昨日那个被她撕碎的贵人,此刻正用残缺的手指抠抓她的脚踝,怨毒地咒骂着。她猛地挥手,那残魂便如烟般消散,可更多的声音又涌了上来。

"聒噪!"她低吼一声,指甲深深刺入自己的魂体,试图挖出那些纠缠不休的怨念。

枯骨道人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好纯的怨气。"井口突然被黑影笼罩,九枚骨铃串成的法器悬在贺昭头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脆响。"可惜,浪费在报仇这种小事上。"

话音未落,铁链如毒蛇般缠上她的脖颈,链条上刻着的梵文灼烧魂体,滋滋作响。贺昭挣扎着,指甲在铁链上刮出刺耳的声音,却无法挣脱。枯骨道人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跟我回阴骨洞,你这般资质的怨魂,炼成鬼奴再好不过。"

贺昭在阴骨洞的第一百天,终于明白——原来炼狱之下,还有炼狱。

阴骨洞位于九幽山脉最阴寒的裂谷深处,洞口被千年不散的瘴气笼罩,洞壁上挂满人皮灯笼,每一盏都燃烧着生魂提炼的灯油。洞内甬道蜿蜒如蛇肠,地面铺着打磨光滑的颅骨,踩上去会发出空洞的脆响。最深处的炼魂室中央,立着一尊三丈高的青铜鼎,鼎身铸满痛苦扭曲的人脸——那是枯骨道人用活人祭鼎时,将他们的哀嚎永久封印在了金属中。

枯骨道人本名早已无人知晓,三百年前曾是名门正派弟子,因即将油尽灯枯盗取**被逐出师门。为求不死,他剖开自己的胸膛,将本命法器"九子追魂铃"植入心脏,以活人精血滋养,渐渐变成了半人半鬼的怪物。他最喜掳掠天赋异禀的孩童,活取他们的灵骨炼制法器;更将孕妇囚于血池,待胎儿将成未成时剖腹取婴,炼成"子母阴煞"。

枯骨道人用贺昭的怨气点燃一盏青灯,灯焰里浮现的尽是生前记忆——诸闲教她抚琴时的手指被寸寸折断,母亲缝制的衣裙在毒液中腐烂,最痛的是看见自己被困在瓷瓶里,而王芷兰却与家人团聚,过完了幸福的一生。

"恨吗?"枯骨道人往灯里添了勺尸油,火苗窜起三尺高,映得他枯瘦的脸愈发狰狞。他佝偻的身躯裹在缝满人发的黑袍里,每走一步,腰间悬挂的婴儿头骨就会相互碰撞,发出诡异的笑声。"越恨,越容易炼化。"

噬魂鞭抽下来时,贺昭的惨叫震落了洞顶的钟乳石。鞭梢带着倒钩,每抽一记,就扯出丝缕魂丝。她蜷缩在洞窟最阴湿的角落,可锁魂链永远如影随形。有次她故意撞向刻满符咒的洞壁,结果魂体被符咒反弹,像块破布般飘了三天才重新凝聚。

第三年冬至那夜,枯骨道人搬来了炼魂鼎。

鼎内沸腾的忘川水能洗去魂魄记忆,是炼制鬼奴的最后一步。贺昭被按在鼎边,看着水中浮现出诸闲的脸。

"闲……哥哥……"

锈蚀般的嗓音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想起这个称呼,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眼角滑落——鬼魂不该有眼泪的。

枯骨道人突然暴怒,噬魂鞭雨点般落下:"还敢存着人性!"

鞭打声惊醒了石牢里新来的俘虏。十五六岁的少女穿着被血染透的玄天宗服饰,腕间清心玉发出微弱荧光。贺昭透过散乱长发望去,正对上那双小鹿般清澈的眼睛。

"金色的魂魄……真美……"

她鬼使神差地挪动身体,用自己伤痕累累的魂体挡住鞭影。枯骨道人突然诡笑,竟将噬魂鞭递给贺昭:"抽她十鞭,免你三日刑罚。"

云岫颤抖着闭上眼睛,可预想中的疼痛却未降临。她睁眼,看见惊人的一幕——赤瞳女鬼反手将鞭子缠在自己手臂上,枯骨道人暴怒的咒骂声中,女鬼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玄天宗弟子诸闲,特来拜谒枯骨前辈,还望赐见。"

洞外传来的清喝声让锁魂链骤然收紧。贺昭被扯得一个踉跄,枯骨道人枯爪般的手指已扣住她天灵盖。冰凉刺骨的咒力灌顶而入,她看见自己魂体里浮出密密麻麻的黑色咒文——是这三年被种下的禁制在苏醒。

"好鬼奴,该试试你的利齿了。"

枯骨道人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和着忘川水喷在贺昭后颈。她突然不能控制四肢,像具提线木偶般飘向洞口。视野边缘泛起血雾,那袭白衣越来越近,近到能看清对方衣襟上绣的云纹。

洞口的逆光中,一道修长身影持剑而立。那人一袭玄天宗雪色剑袍,腰间玉带上悬着一枚青玉坠子,在昏暗的洞窟中泛着温润的光。他面容如玉,眉如剑锋凝霜,眼若寒潭映月,鼻梁高挺如剑脊,唇线薄而锋利。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漆黑如墨的瞳孔周围,竟有一圈极淡的蓝色光晕,像是将大雨倾盆前的电闪雷鸣封在了眼底。

诸闲执剑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面前飘来的赤瞳女鬼周身缠绕着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剑尖雷光竟凝滞三分。就在这瞬息迟疑间,贺昭的指甲已暴涨三寸,带着腥风直取他咽喉!

"师兄当心!"云岫的惊呼从石牢传来。

诸闲身形未动,左手剑诀一引,将贺昭的利爪阻在半空。女鬼尖啸一声,五指突然扭曲变形,指尖生出森白骨刺,硬生生穿透剑势。

"嗤——"

骨刺擦过诸闲颈侧,带出一线血珠。他旋身后撤,剑锋在空中划出完美弧线,雷光如蛟龙出海,直劈贺昭天灵。电光火石间,女鬼竟不闪不避,掌心突然裂开一张尖牙密布的嘴,一口咬住剑锋!

"咔嚓!"

雷光在獠牙间炸裂,贺昭半边身体被轰得近乎透明。诸闲正要抽剑,却见她残缺的鬼体突然液化,如毒蛇般顺着剑身缠绕而上。黑雾中伸出无数鬼手,有的掐向他咽喉,有的直掏心窝,更有甚者竟化作贺昭生前的面容,哀泣着唤他"闲哥哥"。

诸闲眸中蓝光大盛,剑锋震颤如龙吟。他左手并指抹过剑身,鲜血染红的地方骤然亮起繁复符文:"天罡正气,破!"

"轰——!"

雷光如怒蛟翻江,轰然爆裂,黑雾瞬间蒸发大半。贺昭残存的魂体被气浪掀飞,撞在洞壁上又弹回。她挣扎着爬起,眼窝里的红光忽明忽暗,十指却再次生出蛛丝般的黑线。

枯骨道人怒哼一声,骨铃串当头罩下。贺昭眼窝里的红光骤然大盛,那些黑线瞬间编织成天罗地网。每一根丝线都浸透怨气,所过之处连空气都被腐蚀出嘶嘶白烟。诸闲的剑光斩上去竟如泥牛入海,转眼就被缠住四肢吊上半空。

"叮——"

一枚清心玉突然划破丝线。云岫不知何时挣开了禁锢,只一瞬便又被枯骨道人重新束缚。

一瞬就够了。

诸闲的剑光乘势劈下,这一剑看似简单,实则蕴含玄天宗至高剑理。剑锋未至,剑气已分化万千,如星河垂落,又如暴雨倾盆,将枯骨道人所有退路封死。枯骨道人仓促祭出本命法器抵挡,却见剑气突然归一,化作一道纯粹到极致的光——

"噗!"

剑气穿过被枯骨道人挡在身前的贺昭,亦穿过枯骨道人,杀死了这个鬼修。枯骨道人临死前引爆本命法器,诸闲护住云岫瞬身而出,而强弩之末的贺昭被爆炸气浪彻底冲至消散。

诸闲折返时,枯骨道人已经死透了。那具干尸般的躯体正在迅速风化,心脏处的九子追魂铃一个接一个碎裂。每碎一枚,就有一道怨魂哀嚎着冲出,在阳光下化作青烟。

"师兄,那个姐姐……是个好鬼。"云岫金色的魂魄变得萎顿,声音微弱,"她应该也是被抓来的,被各种禁术折磨,却还救了我……"

诸闲沉默片刻,轻念安眠咒,带着云岫的魂魄离开:"逝者已矣,生者当惜。师妹还是速速归窍,免得伤了元神根本。"

无人发现,在安眠咒的安抚下,一丝黑雾渗入地缝。

一年后,启麟秘境。

三月的风裹挟着初春的寒意,卷起枯叶与细碎的沙尘,在秘境入口处盘旋。天穹低垂,灰蒙蒙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随时会坠落下来。远处,山峦如刀削般陡峭,嶙峋的怪石间隐约可见几道扭曲的裂隙——那是秘境的入口,正吞吐着淡淡的灵雾,时而泛出幽蓝色的微光。

修士们三五成群地聚集在裂隙前,或低声交谈,或闭目调息。有人身着宗门服饰,衣袂绣着繁复的符文;也有人衣衫简朴,显然是散修之流。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期待,偶尔传来几声灵兽的低吼,引得众人侧目。

而在这喧嚣之中,一道身影显得格外突兀。

那是一名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一袭素白长衣,如烟似雾。她手执一柄白伞,伞面素净,不染纤尘,却隐隐透着一股森冷之意。伞沿微微低垂,遮住了她的面容,只能看见一抹苍白的下颌,和几缕垂落的黑发。

她的背影极美,纤细修长,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仿佛与这世间格格不入。

周遭的修士不自觉地与她拉开距离,偶有目光扫过,也迅速避开,无人敢生出半分觊觎之心。

——只因她是一名鬼修。

鬼道修士,向来为世人所忌惮。他们行走于阴阳之间,驭使亡魂,吞食怨气,多为死物。而这少女周身萦绕的阴冷气息,更是让人脊背发寒。

有人低声议论:

“那是哪家的鬼修?怎的独自前来?”

“嘘……莫要多言,鬼修最记仇,小心被她盯上……”

少女恍若未闻,依旧静立原地,白伞微倾,掩去所有神情。唯有伞骨末端悬挂的一枚小巧铃铛,在风中轻轻摇曳,却不曾发出半点声响。

——仿佛连风,都畏惧靠近她。

远处,秘境的裂隙渐渐扩大,灵雾翻涌,似在催促众人进入。少女终于动了,她缓步向前,白伞依旧低垂,身影渐渐没入幽蓝的微光之中。

而在她方才站立的地方,几片枯叶无声碎裂,化作齑粉,随风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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