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琉璃

春雨细密如幕,斜风丝丝缕缕,窗前竹影摇曳。

桌案上书页翻飞,周昀用镇纸压住,起身踱步至窗前。

推开窗子,夜有暗香袭来,骤雨中长风吹动竹枝摇晃,也吹的周昀衣衫乱晃。

“是春雨——”

雨落屋檐声滴淅个不停,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在雨夜中朦朦似是呓语。

一道白闪撕裂夜空,闷雷巨响打破了夜的宁静。

靠在桌案旁打盹的吉祥猛然惊醒,视线略有迷蒙,他被吓得仓皇捂住自己的胸口,余光瞥到了窗前都人影。

珠帘竹幕垂摆,烛火扑闪明灭,窗前一个素色的身影垂手而立。

“公子……吉祥该死,竟然睡着了。”

听到他歉疚请罪,周昀只是轻轻摇摇头,余光瞥来:“吉祥,你醒了,来看看雨吧。”

吉祥知道自家公子向来喜欢赏雪观雨,他自然没有这个文人雅致,可是长久伺候在公子身旁,耐着性子装装样子还是能做到的。

心里这么想着,却先是从衣桁上摘下外袍,走至周昀身后。

雨落竹叶,周昀的眼底似有一泓清泉,雨水坠玉一般落个不停:“已经……春天了。”

吉祥应声:“是啊,春天了,夜里风凉,公子可要当心。”说罢,便将外衫披在周昀的肩上。

恰好此时,周昀伸手去接房檐落下的雨,冰冰凉凉的雨水顺着掌纹漫延,外衫从他肩头滑落。

吉祥伸手为周昀拢好衣服,可是他毫不在意,微凉的风扑面而来,带来有些潮湿的气息。

鬓间些微凌乱的发丝贴在脸上,眼底的泽光潋滟,是望不到底的心事。

周昀悬在半空中的手并未收回,而他的视线也没有再落在掌心的雨滴上,反倒远眺庭院之外,视线渐渐涣散。

“还没动静吗?”

吉祥愣怔一刹,下意识答道:“前些日子她进宫复过命,之后就闭门不出,连带着那具尸体也没有什么消息,神像之事听说无处可下手,舒义明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呢。”

周昀动作一停,温润如泽的面庞浮现一抹讶异,稍纵即逝。

旋即,问道:“我看起来很在乎这件事吗?”

吉祥面露疑惑:“公子问得不是这个吗?”

回答他的只有滴淅的雨声,身旁之人微微抿唇,雨水浇湿了他的袖口,将祥云的暗纹洇湿一片。

吉祥有些心疼地上前,想要拉回周昀的手,可方走了半步,又缓缓停下动作。

话到嘴边:“公子当心身体。”

周昀垂眸微微出神,远处终于传来一些声响,而他沉寂的双眸在此刻,终于猝然亮了一星火。

可那星子般的期待亮起刹那后,又变成了落寞与悲凉。

他的一生有不可求不可妄动的苦楚,可世间元元之民众众,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苦,有的苦像是一块石头,会压死人;有的苦看着轻飘飘的,像是悬空中的蛛丝,网不住庞然大物,却能网缚住一只蚂蚁,直至挣扎而死。

于是周昀觉得,自己的苦更多的就是一种无病呻吟。

裹着蜜饯般的外衣,却叫人不可语、不能动。

……真的不能动吗?

当神像被拉下神坛,一向以虔诚自居的周昀竟然流露出这样的念头,生根发芽一般拼命滋长,直到今日。

又一道白闪骤然劈落,照亮周昀那渐渐归于宁静的面孔。

他单手撑一把竹伞,像是晚夏凋落的莲叶,在雨幕的波澜中缓缓前行。

庭院内,几个人抱着蒙着红布的什么东西,小心翼翼从一间居室内走出。

雨很快就浸湿了红布,暗红色的锦布在漆黑的雨夜中显得有些可怖。

地上苔藓滑湿,一个下人一脚踩在上面,忽地一个趔趄。

长风袭来,大雨之中,那红布被掀起了一角。

闷雷轰鸣,吉祥“呀”了一声,语气中满是尖刻,摔了雨伞就上前,连忙将红布重新蒙上。

“怎么回事!千万仔细些,绕路绕路,不要从这地方走,仔细别摔了。”

吉祥动作麻利,很快将红布重新罩上。

斜风细雨丝丝缕缕,周昀手掌一片冰凉。

他看着,沉默地看着。

又是一阵风,红布裹挟着内里的东西,好像这层隔阂也消失不见,变成了一层蒙蒙薄雾,在他的眼前飘摇忽散,露出一双悲悯悲恸的琉璃眼来。

“金身像,琉璃眼,铸空颅,照明镜。”

周昀兀自呢喃着,那间居室的门半掩着,门前一片泥泞,原本干净整洁此刻却天翻地覆,神龛之上空空荡荡。

香炉被踢倒在地,香灰也成了春雨中的一处泥淖。

跟着忙活半天的吉祥返身回来呀,他捡起地上的伞,看着不知何时只影闯入雨幕中的周昀,脸上慌乱与焦急心疼交织。

吉祥扯着嗓子,赶上前去:“公子,公子快到伞下来!”

素影孑然,周昀推开门,走进居室。

门匾上的“崇奉堂”三个字暗影沉沉。

周昀站在屋内,吉祥收了伞连忙进来,咕哝着:“今天不是适合‘送神’的日子吗,怎么下了这么大的雨……”

“也许真的都是虚无缥缈吧,看不见摸不着又无从可考之事,什么准与不准的。”

吉祥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这话,竟然是他们景珩长公子说出来的?!

主动将公子府内的天神娘娘像送走就算了,还要把这用来拜神的“崇奉堂”推倒改成花园,如今更是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吉祥掐了自己一把,痛感传来,疼得他龇牙咧嘴。

许是听到了他倒吸一口气的声音,周昀微微动了动,转头看向吉祥。

“公子……”吉祥欲言又止,终道,“其实您大可不必如此,何必为难自己呢?”

“十几万金黄金不翼而飞,而我竟然日日夜夜都对着一个藏了尸体的神像跪拜,简直……”

周昀话至此处,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洇湿的袖口堆叠开层层密云,涌动、颤抖、遏制。

却有些失控的情绪。

“那么公子,您要放弃笃信了十几年的事吗?”

滂沱大雨并未停下,屋内唯余风声、雨声。

门板被长风裹挟着晃了几个来回,最终也不动了。

周昀没有即刻回答这个问题,他静静看着八角窗上倒映着的树影,一场雨幕笼罩在心头,潮湿不退。

“我少时被母亲带着,和阿玙一起去了刚刚建成的神庙,当初的我,就站在那天晚上舒义明所站的位置上。

“不过不同的是,那时的我在固执地等着,我已经忘了自己在等待什么……而舒义明,她站在那里看着,看着人们摘下牌匾、撤下香案。”

周昀静静说着,语气无波无澜,像是诉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吉祥,你还记得吗?”

吉祥被他的和缓轻声拉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时的他豆丁点大,景珩长公子固执地把所有贴身宫使都赶走,自己一个人站在神殿大门前,一动不动。

……

周昀:“我在雪地里等了几个时辰,可母亲和妹妹都没有出来,侍卫们劝阻我,我没有听,铁了心地觉得也许她们出来了之后,会想见到我,会想告诉我。”

告诉他什么呢?

周昀没有说,吉祥自然没有问。

可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幼年的景珩长公子与自己的血脉至亲一门之隔。

他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他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事,连血脉至亲也要隐瞒着。

大雪滔天的冬日没有给他这个答案,后来天地一片虚迷,周昀的世界天地颠倒,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人们的脸上虽然有着对他身体的担忧,但更多的是喜悦。

欣喜若狂、无法掩藏的喜悦。

“公子、公子,”一个宫使笑中含泪,“属下实在是想要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年长沉稳的嬷嬷斥责他一声,周昀依稀记得嬷嬷这样说:“多嘴!景珩公子刚刚醒来,身子还没好利索,什么好消息不能等他养好了再说?那样大的喜事,公子高兴得再晕了怎么办?”

少时的周昀盯着药碗中墨色的药汁,鼻息间苦涩的药味弥漫开。

每次吃药时,周昀都要就着蜜饯服下,这是雷打不动的习惯。

可是今时今日,他看着温热的药汁袅袅热气断断续续,外面风雪大停,时间一点点流逝,嬷嬷没有把蜜饯给他。

周昀不知道嬷嬷他们在高兴什么,他头痛欲裂。

想要看到母皇,想要看到妹妹。

最后,小小的吉祥拿来了蜜饯,他笑着:“公子,吉祥一直都没忘,您可以吃药啦!”

苦涩的药汁和蜜饯在喉头交融成奇怪的味道,外面哗啦啦一堆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金光显圣!”

“百年难遇……是金光显圣,天神娘娘降临了!”

“殿里有人亲眼瞧见的!小殿下和陛下都在殿里,七彩流光神明降世,天神娘娘会保佑我们风调雨顺的!”

祥瑞!

是祥瑞!

祥瑞降临。

额头的温热渐渐向四肢百骸扩散开,周昀眼神涣散,重新躺在温暖的被衾里。

旧忆在眼前百转千回,他竟有些分不清虚虚实实。

长公子府内,医师和下人在眼前来来回回交替,苦涩的药味再次在喉咙里弥漫开。

周昀好像见到了那七彩流光。

一颗被掏空的神明头颅放在地上,依然散发着七彩流光。

恍惚刹那,他呢喃着,不断挣扎着,只有一句话。

“金光显圣……是金光显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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