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神迹

“舒舍人……”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舒砚闻声轻轻侧了侧头。

恰好一道白闪从天边骤然而落,惨白的光照亮了舒砚的半张脸。

她轻轻眯了眯眼睛,见周昀府内的下人将伞立在一侧,有些犹豫地迈过门槛。

似乎那下人也是第一次来到这崇奉堂内,边走边打量,最后在规规矩矩地不敢再往前走了。

舒砚将其动作尽收眼底,并未出声。

一阵清风从崇奉堂的小窗内吃过,舒砚下意识望去,却见树影婆娑,掩映中几道人影从不远处的矮墙前走过。

又是一道白闪伴着阵阵闷雷,那几道人影似乎泛着寒光。

长公子府的下人轻轻出声唤着她的名字,舒砚恍若未闻,缓步踱到窗前。

这扇小窗朝阳,是偌大的暗室唯一的光线来源,此刻风雨大作遮天蔽日,屋内光线不甚明朗。

屋内昏暗似傍晚,舒砚在窗前驻足。

矮墙前的人影步伐整齐,甲胄泛着森然的冷光,她很快辨认出了这些人的身份。

察觉到舒砚出神的动作,那下人翘首望去,脸色忽地一变:“舒舍人,咱们走吧……”

“嗯,”舒砚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似走似留地跟上下人的脚步,“不要紧吗?”

她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身前的下人脚步一顿,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而后转过身来,不知所以地看着舒砚。

问道:“舒舍人……在说什么?”

舒砚站在廊下,打了花苞的海棠树被吹得枝叶摇颤,花瓣散落一地。

一瓣纹脉上满是雨水,在黯淡的雨中,显得越发娇艳。

那瓣落在舒砚的掌中,成了她幽幽眼底中的唯一色彩。

可不过眨眼之间,艳丽的花瓣成了她指缝间溢出的汁水,最后落在眼底的,只有一抹淡淡的、不达眼底的笑意。

而那双重新变得冰冷的眼睛,一瞬间攫住了对方的视线。

徐徐开口,一字一句试探:“那么多侍卫……前院的事,你真的……不想去看看吗?”

回答她的只有接连不断的雨声。

舒砚漫不经心地将伞重新拿在手里,行至那下人身前时,忽地瞥见了他打颤的牙齿,眼中满是慌乱与被她言中的恐惧。

“你瞧,要变天了。”

长风凄凄雨水霏霏。

舒砚单手撑伞,独身行在雨幕中。

景珩长公子府外,舒府的马车早就被公子府的下人引领着停靠到了此处,舒砚进入马车之内,等候多时的下人极有眼色地递上干净的外袍。

沉香香气扑面而来,舒砚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清幽香气萦绕周身。

她缓慢地转着手上的玉扳指:“绕去正门。”

车辙驶在街巷上,雨珠坠落在车帷上传来闷闷的声响,马车内侍奉的苏合大气不敢喘,小心翼翼瞥着少主微蹙的眉头。

直至快近了,苏合才出声:“少主,快到了。”

舒砚却没有叫马车停下的意思,示意就这样驾着马车远远路过,不要刻意停靠。

吩咐之后打开折扇,扇面遮住了大半的面容,而后轻轻挑开车窗的帘子,眼中幽深似海。

景珩长公子府的广亮大门,在她的眼前徐徐而过。

须臾,舒砚放下帘子合了扇,满是笃定与了然:“回府。”

“苏合,待见到母亲,记得替我和她说一声。”

扇面上原是一幅山水图,合上之后,折扇的皱褶处只有乌黑的墨迹,像是她眼底化不开的一场骤雨。

阴沉的天色,散不开的浓云。

以及若非面对生死时,都能一以贯之的淡然。

“就和母亲说景珩长公子府,有贵人探访,”她莞尔,在贵人二字上咬了重音,“比周昀还要尊贵的,贵人。”

翌日舒砚起得很早。

卯时天光微亮,屋子里烛火全熄,唯有花窗透进来的日光照着窗台上的文竹。

竹影落在栽绒红地百卉地毯上,空气中的灰尘空游无依般打着转。

舒砚起身至桌前为自己倒了一杯水润喉。

后握着玉盏踱步至长窗前,丝绢制的窗在她脸上留下了斑驳的影子,她伸出手将窗子推开。

晨风拂面,胸腔中的郁结似乎也消散了一些。

不过多时,房门被叩响。

舒砚放下玉盏,从衣桁上拿起一件外衫披上,张口让那人进来。

来人是飞泉。

“少主,原来您已经醒了……飞泉试着做了一些小菜,不知道合不合您的胃口。”

舒砚看了看日头,天方卯时。又低头去看飞泉手中的托盘,清粥小菜甚至清淡,看着倒还算可口,看样子似乎也费了不少功夫。

“这么早。”舒砚坐在桌案旁,飞泉见状连忙将东西摆了出来。

“左右夜里睡不着,”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动作,“飞泉蒙受少主救命之恩,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舒砚凝视着飞泉姣好的容颜,漫不经心地抚摸着袖口的暗纹。

问出了一个很是耐人寻味的问题:“我记得……你不是想要自由吗。”

飞泉布菜的动作一滞,飞快垂下眼皮:“不是的……”

她执箸品尝着,并没有向说话的飞泉投去一眼。

飞泉似乎有些急了,却还是克制着声音:“什么自由不自由的,我想要的从来都只有一个容身之所,那些有权有势的不把我的命当命,我总要为自己找一个落脚处。”

说罢,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草率,有些懊悔地咬了咬唇。

抬头连忙窥视者舒砚的脸色,见其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又惴惴起来。

好半晌,半碗粥见了底,舒砚放下筷子,闲聊一般和他说起话来。

“我曾听过一出戏。”

“什么……”

舒砚娓娓道来。

“有一处深山大泽草木丰茂,几棵古树历经千万年成了精怪,天神觉察到此处异动,为了防止树精为祸人间,便叫金乌大神不再照耀那里,断了古树给养。

“古树没了阳光照耀,很快便要枯死……而天上一个神明似乎不忍它们多年修炼毁于一旦,于是抓了萤火虫困于云锦天衣之内。

“云锦散发光泽,形同太阳……那几个古树精不知真相,只以为自己得到了阳光照耀,日夜修炼,最后终成正果。”

说罢,她啜饮一口清茶,飞泉站在一处怔愣听着。

旋即脸上浮现出茫然。

嗫嚅道:“请少主恕罪,飞泉似乎没听过这个故事。”

略微顿了顿:“不过这故事听来甚是有趣,古树以为得到了神迹,殊不知只是一时阴差阳错。”

舒砚抬眼看向他,很轻地笑了一声:“你竟是这么想的?”

“飞泉驽钝,”他面色赧红,轻声回话,“还请少主明示。”

舒砚手指沾了点水,在桌案上缓缓涂画着什么。

一笔一划,最后成了两个字。

神迹。

“萤火困于云锦天衣,不知情者便将其当成了阳光,此为神迹。我不觉得你愚蠢,相反,你很聪明,这故事就是这个意思。”

飞泉一怔。

他知道眼前这个女子金尊玉贵,自己这样的下九流在她眼前不过是一粒尘埃。

也许她高兴时能给自己一口饭吃,不高兴时一捧水泼来,自己这样的尘埃的就消散了。

这样一句淡淡的夸奖,他人听来无关痛痒。

可这却是飞泉听过的为数不多的,不包含任何斥骂贬低的话语。

有那么一刹那,飞泉是不可置信的,于是他呢喃着又问了一遍:“真的吗?”

可眼前之人却没有再回答她的话。

反手抹去桌案上的水渍,视线偏转,妆奁上的铜镜影影绰绰,倒映出了她的半张侧脸。

朦朦胧胧,真真假假。

昨日从景珩长公子府回来后,她去主院见了母亲一面。

当时正值晚膳时分,母女二人虽然住在同一屋檐下,可舒庆娴事务繁忙,且二人之间不似寻常母女那般亲密。

彼此见一面,倒像是有公事要办一样。

食不言寝不语,二人对面无言,直至用过了膳饮过了茶,月色如练,大雨初停。

舒砚才问了一句:“母亲今天,可有见到圣人?”

她很少会这么直白,舒庆娴当时动作一顿,抬头看向她:“你试探母亲?”

舒砚凝视着母亲的面容,有那么一瞬,她是想要从母亲的脸上窥视到一些痕迹的。

一些自己与她血脉相连的痕迹。

可失神仅仅一瞬,舒砚很快否定:“母亲,您知道的,女儿从来不做多余的事。”

“是啊,这一点上……你和我不一样。”

她的声音轻轻的,像是从远处传来。

舒砚不想理会他人的伤春悲秋,复道:“女儿曾叫苏合来传话,母亲如今可猜到什么了?”

舒庆娴飞快回神,猝然抬起眼皮,与舒砚对视。

旋即,轻笑一声。

“她与景珩长公子到底是兄妹,就算离宫探病,也没什么。”

“自然没什么,”舒砚顺着说道,“陛下和女儿去看周昀的时辰差不多,当时那些下人半推半瞒,就想让我早早离去。”

一口清茶入腹,舒砚凝视着琥珀色的茶汤。

道:“周昀浑身温热,烧糊涂了一般不断呓语着,女儿反复听来只有四个字……不过按他病症的厉害程度,也许陛下也听到了那四个字。”

——金光显圣。

母亲,这四个字的来历,您可清楚?

舒庆娴倏地抬起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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