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雪中春

马车徐徐,皇庭内的飞檐斗拱在眼底缓缓掠过,车辙在外皇城与宫门的位置停了下来。

舒砚下了马车,转过身迟疑了一瞬,终是伸出手。

日光大盛,春风和煦,她的眼底潋滟着,温柔酿满了一池春水。

紫宸殿的内侍抿唇笑了笑,紧接着便看到马车帘子被掀开,景珩长公子弯着腰,忽地停在了那里。

一双浅色的瞳,倒映着皇城内的繁华景致,以及春色盎然中那个亭亭玉立的身影。

“小心些,我扶着你。”

舒砚出声提醒,周昀迟疑着将手伸了出去,被她稳稳地握着。

直到重新踩在青砖上,小皇帝周玙的内侍上前行礼,说道。

“景珩长公子,舒小君,奴婢有礼了。”

“二位来得时间正好,陛下刚刚下了朝,正在紫宸殿等着二位呢,这边请。”

舒砚和周昀一路无话,缓缓跟着去了紫宸殿。

如今周昀成婚,就算从前和陛下再亲近,如今有些规矩也不得不遵守,若无同传不得随意进宫。

而他身边这位,虽然明面上还只是一个凤阁舍人的身份,但眼下人人都要尊称一声“舒小君”,再加上陛下已经将京畿那件撼天动地的大案交给了她办理。

不论最后案子办成什么样,只要囫囵个有个眉目,陛下便也有了奖赏的由头,再加上她还是江宁舒氏的传人,当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朝野上下人人都明白这个道理,这门婚事抛去其余的不谈,光看身份,倒还真算得上一件珠联璧合、门当户对的亲事。

紫宸殿外,当今陛下的贴身女官祝珏走了出来,有些歉意地向他们二人行了个礼。

“公子与小君稍等,下官奉旨请二位去偏殿稍后,陛下正在里面议事。”

周昀点了点头,看了舒义明一眼。

后者亦步亦趋跟着祝珏迈上台阶,脸上没有流露出不耐。

周昀看向正殿的方向一眼:“昨日匆忙,还未来得及问,陛下最近身体如何?”

祝珏侧头,一边留意着脚下,一边神色恭敬地回答:“陛下最近神完气足,胃口也好上许多,只不过早上上朝,还没来得及用膳。”

进入偏殿,祝珏领着两个人进去,宫人端上热茶。

“陛下说,只有见了您才能安心用膳去,”祝珏微微笑着,“不过……这一议政,估计要劳烦公子和小君等一会儿了。”

在她说话时,周昀一直下意识看向正殿的方向,最后才迟疑着应了一声。

祝珏还要回去伺候,便让他们现在这等着,有事尽管同传下人。

舒砚目送着祝珏远去,转身一撩衣摆坐在椅子上,端起茶盏百无聊赖地喝了一口。

周昀显然没有她这么自在,一直担心地看着那边。

听着他们二人说了那么久的话,舒砚大概也知道周昀在担心什么,必过她懒得和周昀搭话,便自顾自喝着茶看看墙上的字画。

正殿的谈话声隐隐约约传过来,舒砚踱步到门前,去看一边墙上的诗句。

狷狂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帘,舒砚却没有心思分辨上面写了什么,反倒是竖着耳朵在听正殿的动静。

声音断断续续传来,隔着不近不远的空间,正常的谈话声传到她耳内就变成了压低声音的絮语,既然是絮语,那自然是听不见的。

她听了一会儿便准备放弃,预备转过射坐回去时,余光一道影子欺压过来,站在了她的身侧。

“屋前梨树白,落飞雪,犹作玉琼林,娇儿却道春犹在,千树万林春。”

舒砚怔然回头,周昀的视线落在字迹上,一点一点念着。

墙上正写着这首词,落款盖着醒目的印章,触及,舒砚心头小小讶异了一下。

周昀念完之后,缓缓说道:“陛下**岁时,曾和先帝微服私访,北方簌簌落雪,恼人的天气阻挠了她们的行程,不得已只能打道回府。

“**岁的孩童正是玩心盛的年纪,先帝以为年幼的陛下会哭闹,可她说瑞雪与春无异。”

于是陛下回宫后,写下词一首。

词写得很随性,也不讲究什么技艺文雅,可宫里却没人敢说这词不好。

所有人都看得出,先帝写下这首词时的骄傲与欣慰。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首词仍被周玙当做宝贝一样保存着,并且悬挂在紫宸殿里。

所有来紫宸殿的人都会看到这首词,会看到她**岁时充满温馨的记忆。

舒砚默然听着,须臾,呢喃着重复了一遍其中的词句。

周玙的人生中,经历过三场难以忘怀的大雪。

第一场,神殿内的金光显圣;第二场,北地的春犹在;第三场,覆盖了整座城池的雪灾。

这三场足以铭记一生的雪,好似都有周昀的身影。

或是失意,或是陪伴。

那样一个沉默、不善于心事外露的人,在看到母亲昔日带着满满欣慰写下的词句时,竟然也会心旌摇荡。

有那么一瞬,在他的眼底,舒砚看到了一池潋滟。

八角窗上摇动的竹影,春波里流荡的池波,都像是他眼底倾泄流动的情绪。

有这么一瞬,他们二人,好似是相近的。

两个顾影自怜的灵魂,雪中春从来都是别人的志得意满。

可他们又是不同的。

不属于我,不眷顾我,那又如何?

舒砚从词句上收回视线,他看着周昀眼底复杂的情绪,失意和温情不断交缠,最后无人能够知道,周昀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便是连他自己也不能。

春景尽在眼前,舒砚侧头看向光柱中空无所依的尘埃,抬手去抓,可什么都没抓住。

掌心沟壑的掌纹,白里透红,腕上脉搏有力地跳动着。

“瑞雪欺树不是春天,看得见摸得到的才是春天,”舒砚眯了眯眼睛,“你看,日光落在我的身上,纵然抓不到,又如何呢?”

周昀怔然,似乎有些看不懂她。

“这世间从来都没有‘公平’一说,厚此注定薄彼,无条件地渴望爱才是失败的开始。”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落在周昀的心头,她转身看向八角窗外,那里似乎传来说话声。

“舒义明,你也有失意吗?”

你也有求而不得吗?

否则,你何出此言呢。

可是舒义明没有回答他,她缓缓走到八角窗前,透过支开的窗缝看到了殿外的身影。

广袖襕衫映入眼帘,她眼底流露出一丝讶异。

天官台祝冯如霜。

她不是告假休养了吗?

……算算日子,倒也是她该面圣的时候了。

冬日时百姓受灾,春日时又兴修水利,小皇帝不想加重百姓负担,便从朝廷里下手。

天官台被度支司的人扣了一半的开支,天官台祝冯如霜拖着一瘸一拐的腿天天往宫里跑,什么祖制什么规矩说了一箩筐。

也不知道那被扣掉的饷银有没有被她哭回来。

舒砚收回视线,既然周玙对天官台下手,那么自己也该有所行动了。

紫宸殿内,小皇帝周玙和他们两个人闲话了一番,又拿出几件稀罕东西权当贺礼。

赐给舒砚的东西里,有一把外鞘精致,还没开刃的匕首。

舒砚拿了东西谢过赏赐,起身时便看到一旁的周昀一直看着自己,视线在她的脸上和匕首之间徘徊。

最后心有余悸地收回视线。

回想起昨日的场景,舒砚当然知道周昀在忌惮自己手里的东西,果不其然,便听到周昀开口。

“陛下赐这样的利刃给她……刀剑无眼。”

周玙笑了笑:“一把未开刃的匕首,兄长且拦着她,不让她开刃不就得了?”

……

回府的路上,两个人沉默无言对坐,微风吹动车帘轻飞,窗外精致不时收入舒砚的眼底。

她抚摸着鞘上的宝石与纹饰,缓缓将匕首拔出几寸,雪亮的锋芒映出了她的眼睛。

出了皇城向景珩长公子府行驶,在朱雀大街走了一半时,舒砚忽然将刀刃推回鞘,闭目养神起来。

马车在门口停下,舒砚这回干脆利落地跳下去,刚迈开脚步想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站在那满面关怀地叮嘱了一两句。

紧接着有些敷衍地扶了一下周昀,两个人一前一后刚进了府里,周昀便见不到舒砚的人影了。

“舒小君哪里去了?”

下人有些犹豫,抬头看着吉祥有些不善的脸色,终道:“换了衣服,从后院出去了——”

周昀凝视着庭院深深重重,身后吉祥替他问道。

“知道去哪了吗?”

“公子,小人实在是不敢问啊……”

“你……!算了,别在这碍眼,快下去吧。”

那下人如获大赦,连忙行礼退下。

吉祥上前一步,看着周昀的侧脸,轻声问道:“公子,出什么事了,可需要吉祥派人去暗中打探一番?”

“不必,”周昀摇摇头,“今天在宫里看到了一个人,当时我便觉得,她会有所行动,只是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吉祥愕然不解,周昀却没有解释的意思,抬脚向主院走去。

逶迤小径四周百卉含英,他忽地驻足,看着篱笆围起来的地方,那里栽种的一些琪花瑶草长势喜人。

就好像他的玉霄,曾经生机勃勃的样子。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