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然的身上,还穿着舒砚所赠的缭绫裁成的衣裳。
润泽的光华耀眼夺目,包裹着斐然郡主颀长的身躯。
她多次穿着这身缭绫所制的衣裳出入宴席,偶有人识得是缭绫,也不过是赞叹一句名贵之物配良主。
舒砚垂眸,上前扯住了斐然的衣袖,压低声音。
“不要给定山君添麻烦。”
没头没尾的一句叫斐然怔了一下,脸上愠怒未退,只是带上了三分疑惑,看着牵扯住自己衣袖的手。
“义明姐姐,你在说什么?”
舒砚拿了荷包叫随行的姑娘去结账,自己先扯着斐然郡主往外走。
同时,舒砚道:“多事之秋,还有几日镇西都护就要回到天枢城了,镇西都护手握重兵,她回来,难道对你母亲有好处?”
斐然郡主站在原地忽然不动了,她凝视着舒砚的面庞,好半晌才喃喃说了一句。
“可我母亲是盖世英才,‘定山’的封号也是先帝当年亲赐的,那镇西都护就算再如何,早晚不也要老老实实回到边塞去吗?”
旁边人来人往,斐然虽然有意压低声音,可仍叫路过的人听去了一耳朵,迈过门槛后那人转头,奇也怪也地打量了几个人一眼。
舒砚注意到这个细节,眸光顿暗,忽地怒从心起,甩开了手。
而后不管不顾地斥道:“你这般朽木不可雕,叫我如何与你说得通?难不成你还是三岁小儿,可以任性妄为吗?”
“舒义明,你什么意思?”斐然自然不落下风。
舒砚甩袖转身,一言不发离去。
身后斐然郡主的视线仍旧牢牢追随着她,舒砚却无心回头再去看,走过街巷时才刻意放慢了脚步。
河畔如何,已经与此刻的她无关了。
今日休沐,几人相聚其实是前几天约好的,只是那时几人都未想到最后会落得一个不欢而散的结果。
此刻舒砚不急着回府,难得独身闲逛,路过东市时免不得进去逛一圈。
东市极为热闹,商贩林立吃食用具琳琅满目,点着面靥的姑娘结伴而行,偶有头戴幂篱的郎君穿梭其中,嘈杂却让人无比心安。
只有身处在这片喧嚣中,压在心头的沉重才会短暂消退,拂面的微风伴着漫天的丹霞落在脸上,照红了她眼底的一点冷色。
路过一家面摊,热锅里升腾起袅袅热气,摊主系着围裙搅动着面条。
似乎注意到了有人看着自己,那摊主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最后看到了站在那里脸色郁沉的舒砚。
刚想张口招呼客人,可视线落在舒砚齐整亮丽的衣衫上,复又看了看对方的钗饰耳珰,话到嘴边,硬生生改了个口。
“客人有事吗?”
舒砚寻了个角落坐了下来:“来一碗素面,多少钱?”
老板愣了愣:“三文。”
舒砚伸手一摸,这才想起刚才将钱袋子都交给了李无霜,后面喝斐然郡主不欢而散,自然也没将钱袋子拿回来。
见她动作滞住,那老板很快反应了过来,准备捞面条的动作一顿,只听得如玉般的女郎说了一句:“算了。”
而后便要起身,老板忙过来招呼着舒砚坐下,笑道。
“女郎莫走,是不是和家中郎君吵架了?”
舒砚抬头看了她一眼,老板拿了干净的巾布过来擦桌子:“箸笼空了,小人给您添把新的筷子。”
动作着话语没停:“吵架出来待一会儿便回去吧,女郎年纪轻轻,想来新婚不久,可不要叫夫郎挂心。女郎没带银子也不要紧,我这面摊长久在这,您哪日得空送来便罢。”
舒砚神色缓和,心情复杂地看着老板添了一把新筷子在箸笼里。
好半晌,轻轻说了一句:“多谢,不过我不能白占你便宜。”
说着,从头上拔下了一支钗,推到了桌子另一边,隔着蒙蒙的水汽。
“押在你这吧,改日我送了银钱来赎还。”
那老板端着面上来,看着发钗愣了愣,倒是也没推辞。
做生意本来就没有白请人吃饭的道理,她将发钗装到腰间的口袋里,堆笑道:“小人每天都在这,风雨无阻,贵人得空便过来,下回小人给您多添两个荷包蛋。”
舒砚点点头,清淡的素面与舒义明平日的餐食相比,或许只能用寡淡无味来形容,可自从离开江宁来到天枢城,却已经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幼时一碗素面是最常见之物,长大了再也没有人为她煮一碗素面。
以前唾手可得之物,如今竟再难寻到。
想要得到更多,就要抛弃一开始所拥有的,走出幼时的那一方天地,却踽踽独行,无时无刻不想再回到那一方天地。
吃面的时候,挑着扁担的老婆子来到了面摊这,摊主和那婆子显然熟识,两个人没有用官话交谈。
舒砚下意识观察着,忽然发现,两个人似乎都是江宁人士。
她们在说着自己的家乡话。
舒砚听得懂。
大致听来,那婆子平日会将自己种的小菜或者从山上采回来的一些山野菌子卖给摊主,今天婆子又从山上回来,只不过筐里没有往常的东西多了。
摊主拿家乡话打趣她,说她将山上东西都采光了?
婆子汗涔涔的,坐在那喘着气,神神秘秘。
只道:“以前那座山不让上去咯,说是山上死了个人,谁晓得是怎么回事。”
摊主手一抖,连忙四处看了看,好半晌,才用江宁话回了一句。
“可不敢乱传,小心杀头。”
“不传不传,也就和你说说,我和什么人传这些东西去。”
……
舒砚垂眸,将筷子放到一边,拿出帕子轻轻擦了下嘴,起身准备离开。
“客官吃好了再来!”
*
翌日,御史台一道奏折被参上了御案。
奏折之上,参的竟然是定山君与其女斐然郡主。
舒砚白日从宫里忙活一圈回宫,坐着轿子回到长公子府时,天边已经擦上了一点黛色。
她疲倦地捏了捏发酸的手指,写了一天的字,手指已经快伸不开了。
迈开脚步准备回房换身衣服,穿过回廊时一道幽暗的视线正在牢牢追随着她,抬头,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略带审视的眸子里。
身后的苏合接过舒砚的头冠,恭敬后退几步:“见过景珩长公子。”
周昀上前来,舒砚倚着廊柱抱着手臂,没开口。
周昀却道:“我还当你痛改前非了。”
“……你有话直话。”舒砚蹙眉。
周昀逼近几步:“御史台的折子,你不知道吗?”
舒砚冷笑一声,她在天子近前伺候,如何能不知道?
不假思索回道:“我与斐然是交好不假,可斐然郡主是我能劝得动的?她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哪知周昀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几乎拧成了一个“川”字,眸中漾起波澜,尽是怨怼。
活像是谁给他气受了一样。
笑话,他是景珩长公子,当今陛下唯一的兄长,他给别人气受还差不多。
苏合见两个人颇有火冒三丈的架势,忙捧着舒砚的头冠退远了一些。
退到回廊转角和一人相撞,苏合正要哎呦一声,那人眼疾手快地捂住苏合的嘴,唇边竖着一根指头,拼命给苏合使眼色。
正是刘邑司。
刘邑司拼命给苏合使眼色:“嘘,可别吵,长公子正在气头上!”
苏合轻哼一声,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我们少主还生气呢,哼。”
……
舒砚自然听到了那边的异动。
她道:“我还当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御史台前脚递了奏折,后脚我们深居浅出的景珩长公子便知道了。”
舒砚顿了顿,向那边睨了一眼,看到了一点衣角匆匆收回,似乎那人又往里面躲了躲。
于是舒砚语气不无讥讽地说道:“原来是有耳报神。”
周昀深吸一口气,语气泛着冷意:“斐然郡主如何与我干系不大。”
舒砚凝视着周昀的眼睛,像是波云诡谲的海。
御史台的折子今天一大早就被呈到了小皇帝周玙的案上,舒砚昨日便想到了会有这么一遭,只不过没成想这折子来得这么快。
昨日酒楼前听到了她们谈话的,正是御史台宋大夫的耳目,舒砚从前偶然见过一次,留了个心神,没想到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因着玉面郎那一遭事,那宋大夫的耳目在一旁已经注意她们好一段时间了。
舒砚本想息事宁人,可斐然郡主有关定山君和镇西都护的话一说出来,她便知道事情要糟。
于是便假借恼怒与斐然郡主不欢而散。
宋大夫奏折上将昨日之事言明,只道:
斐然郡主身着缭绫,奢而无度,仆从成群;且目无法纪,君臣无礼冒渎天威,言语之间多有不敬,如无母授之,岂敢狂悖至此?
舒小君为皇室亲眷与其厮混不堪,花天酒地,虽有纳谏,但行之不果,有失陛下信任。
望天子严惩不敬之徒!
……
周昀:“宋大夫笔下留情,只说你花天酒地劝阻不力,有失皇家体统。你可知这一番话,叫人有多难堪?”
“笔下留情?”舒砚抱着手臂,震色,“你觉得她哪里笔下留情了?”
周昀气得闭上眼睛,不想再多说什么。
“你有什么好气的?”舒砚迈开一步,与其擦肩而过时,低声留下这么一句,“你要知道,我是‘劝阻不力’,而非同流合污。”
周昀倏地掀起眼皮,侧头看向她。
舒砚负手而立,嘴角噙了一抹莫测的笑意。
“这‘狂悖’之名我舒义明背了那么久,如今不过换人来背罢了。”
说罢,她扬长而去。
周昀站在那里凝视着她的背影,忽然泛起了一股冷意。
那样云淡风轻的皮囊之下,究竟藏着一颗多么莫测的心。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