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高升,暑气正盛。
舒砚穿戴整齐,从景珩长公子府的角门出来时,还被暑气灼了一下。
她下意识抬起手挡了一下日头,沉沉缓缓舒了一口气。
大理寺少卿家在城东,舒砚不想大张旗鼓,遣了一顶不起眼的小轿一路向城东而去。
比约定时辰来得稍早一些,轿夫前去叩门,不过多时大理寺少卿穿着常服亲自相迎。
“孙某正要出门相迎,结果舒小君倒是先来一步,实在是不巧。”
舒砚掩唇轻咳两声,跟着孙少卿从角门进了府。
孙少卿府内阶柳庭花很是雅致,穿梭其中碧波荡漾,清风拂面叫人心情也好上不少。
见舒砚视线稍顿,在前面引路的孙少卿笑了一声:“这园子是我平日里亲自打理的,上不得台面,今日让舒小君见笑了。”
“孙少卿闲情雅致,这园子水木清华,我还真想和孙少卿讨教讨教。”
闻言,孙少卿面露笑意,指引着舒砚继续向里面走,舒砚跟在她的后面,忽然注意到转过身时,孙少卿没由来地叹了一口气。
她跟在后面看不到孙少卿的神色,心中暗自思衬着,二人却穿过了园林,来到了书房。
这一路上舒砚心中都觉得古怪,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推开书房门,孙少卿哂笑两声:“孙某这几日得空了便会随便翻阅些东西,因此屋子里乱了些,舒小君莫怪。”
舒砚淡笑落座,孙少卿将桌案胡乱收拾出了一个位置,紧接着就坐了下来。
“早就听闻孙少卿书画造诣甚高,如今登门拜访才知传闻所言非虚,这墙上的画都是出自您的手笔?”
孙少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眼中没有什么自满神色,仍旧是方才那样笑着。
“闲来涂鸦,上不得台面,”她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从画缸里拿出了几幅画,“舒小君可有喜欢的?尽管拿回去!”
舒砚漫不经心地听着,原本只是随口一说的场面话,她病中头重脚轻,时不时轻咳两声,转头想润润喉。
可手往旁边一摸,摸了个空。
舒砚登时一怔。
看着挑拣画卷的大理寺少卿,心里忽然明白那股古怪到底是哪来的了。
从自己进门这一路,大理石少卿府上基本没见到什么下人。
而且孙少卿眼神游移,时而脸色郁沉,时而热情过了头,简直和平日判若两人。
舒砚单手抵额,不动声色地看着孙少卿展开的画卷,时不时夸赞上一两句。
心中警惕顿升,只怕今日不简单。
“这幅画最好,孙某画了整整一年,如今忍痛割爱,送给知音人。”
舒砚上前,推脱:“我如何能夺人所爱,既然是孙少卿费心费神之作,又何必给我这样不通文墨的匹夫?”
孙少卿将画卷起来,说什么都要让舒砚一会儿带走。
动作窸窸窣窣间,透进来的日光照在孙少卿手掌凸起的筋骨上,青筋一点点蔓延到了袖子里,成了舒砚窥不见的隐秘。
她无法判断今日相聚是不是鸿门宴,只能和孙少卿暂时坐了回去。
像是为了掩饰什么,舒砚咳声阵阵,孙少卿自然关怀,舒砚只道染了风寒,叫孙少卿见谅。
“瞧我这糊涂。”说罢起身去门口叫人,低声耳语了一番。
吩咐完转身时,有些歉疚地笑了两声:“既然舒小君拖着病体来见我,那孙某自然不能让舒小君失望,这里,就藏着舒小君想知道的东西。”
孙少卿说着就从抽屉内侧拿出来一卷卷轴来,上面还封着大理寺的封条,腥红之处,甚是醒目。
舒砚眸光一沉,正色看向孙少卿。
见她如此神色,孙少卿拿着卷轴走进:“舒小君安心,孙某做事向来妥帖,一会儿你拿着这画出去,别人也只当是孙某和舒小君志趣相投,谈了谈丹青水墨罢了。”
舒砚被日光照着,多少有点憔悴支离的意思,可她依旧眸光沉沉,拖着病骨,依旧不减分毫凛然。
那鲜少弯下去的眼角,如今流露出三分笑意,那般浅淡。
“可是满朝上下谁人不知我舒征胸无点墨,只爱舞刀弄枪呢?”
孙少卿将卷轴拍在案上,绀琉璃轴磕得发响。
“哎,此言差矣。舒义明是不大喜欢,可架不住成了婚的舒义明不得不喜欢啊。为人妻主,投其所好罢了。”
舒砚凝神淡笑,单刀直入:“孙少卿想得这么周到,想必也有事情,需要舒某效劳。”
室内寂静无声,半晌针落可闻。
忽地叩门声打破了诡异的气氛,侍女端着两盏茶入内,一边一盏放在了两边。
舒砚拿起盖子,一股清香飘入肺腑,孙少卿走了过来,说道:“这茶里加了五倍子,敛肺降火,逢时令更替孙某就会给家中小辈来上这么一壶。”
说罢,自顾自呷了一口,冲舒砚不住点头:“尝尝。”
舒砚嘴角噙了了一抹笑意,知道她是故意喝给自己看的。
不过一盏茶而已,对方就算想杀自己也没必要当面动手,她还不至于杯弓蛇影到如此地步。
啜饮一口,味道尚可,于是惯例称赞了一句。
孙少卿这才和她面对面坐着,见舒砚疲惫憔悴中难掩锐利,也微微收敛了神色,正色。
“舒小君,先说你的事吧。至于我的事,还得从长计议,不过您放心,孙某并无恶意。”
舒砚不动声色。
孙少卿将卷轴推到她的面前,上面的封条已经松动,她轻轻拿下,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很快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残骸显青黛之色,盖因生前常服镇痛宁神药物所致。然所服非朱砂等金石药类,推究当属草木之属,惟具体何药犹未可轻断。
验其骨,多有搏击旧创,更见骨折痕迹,可想见其人生前必遭剧斗。
尝闻朝中有一官失踪数载,至今杳无音讯。其人素日行步蹇跛,名曰——
舒砚猛然盯住那个名字,她呢喃了两声,只道:“此人……”
最后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孙少卿观察着舒义明的神色,缓缓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她也不知道自己冒着丢弃乌纱帽的风险偷出来的东西到底有没有用。
那厢的舒义明仍旧静静翻阅着,日光照在她苍白的手腕上,隐隐可见内侧因用力而绷紧的筋骨。
她着实有些不懂。
这样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女,名门贵族皇亲贵胄,几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多少人寒窗苦读官场沉浮,做梦都想成为名公钜卿,可这些,眼前这个人生来就有了。
哪怕多少次她放浪形骸,却依然能够娶到当今陛下唯一的兄长为夫。
孙少卿扪心自问,如果她生来就拥有这一切,何必管什么劳什子骨头呢?
那一切,和命相比,有什么重要的?
舒义明大抵是看完了卷轴,手搭在两膝上像是入了定一般,目光虚浮涣散,什么都没说,甚至一个表情都没有。
那卷轴孙少卿也看过,上面那验状也不算什么秘密,要是说得上有价值的其实也就是那名字了。
可是那人……
孙少卿昨天翻来覆去想了一宿,也没想起这号人物来。
难道舒义明知道?
不应该啊,这舒义明比自己年轻了十几岁,自己入朝为官的时候就没这号人物了,舒义明年纪轻轻,难不成知道什么?
孙少卿等得有些心急,咳嗽两声打断舒义明的沉思。
后者从神游中抽.离出来,将卷轴小心翼翼地往前推了推,只是说道:“多谢。”
孙少卿见她看完了,就将这卷轴收起来,连带着封条也一起放回抽屉里,准备到时候瞒天过海放回去。
“舒小君不必谢我,我们各取所需罢了。”
舒砚没再接话,她上次去大理寺翻看案卷时,便与这孙少卿攀谈了几句。
彼时孙少卿见她对这桩案颇为上心,甚至请命调查,于是多关心了几句,只道——在下与舒小君甚是投缘,孙某不才,若舒小君有需要帮衬之处,烦请勿吝言。
如今几个月过去,她自己也没想到,那句场面话竟然成了真。
外人眼中的这个二世祖,现在正是她有所求的对象。
只见舒义明静静品着煮了五倍子的茶水,轻轻刮沫,放下茶盏,掀起眼皮。
一双乌沉沉的眼睛暗含一对雪芒,盛夏时节酷暑难耐,可她面色苍白地坐在那里,像是寒山上一块石头。
满是棱角,终年积雪,谁也照不化她。
唇角紧抿的弧度毫未变过,是了,自从遇刺醒来后的舒义明一直如此,三岁婴孩见了都要抖一抖。
“孙少卿,说说你想要的。”舒义明面沉如水,满是沉着。
话到此处,孙少卿没有再卖关子的必要,她坐在原处,有些难以启齿地抿了抿唇。
字斟句酌着,竟然是有些不知从何开口。
舒砚耐心甚足,丝毫不催。
“我族中有一甥男,为我胞妹所出,我那妹妹身子骨弱,早早撒手人寰,那儿郎一直养在我膝下,孙某视如己出。”
她语气郁沉,长长一叹:“我那儿郎前些日子和人出门看戏去,不成想被不该看上他的人看上了。”
舒砚眉心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应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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