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卿云死了,死在黄沙漫天的塞北。
打从八岁会拿刀剑起,符卿云就跟着父亲征战沙场。到十八岁时,符卿云军功赫赫,战无不胜,却不曾想唯一一次战败竟然死的如此荒唐。
万箭穿心,黄土掩尸。
符卿云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再次睁开眼时,居然看到了自己的尸首。
临了临了,曝尸荒野就算了,连魂归故里也做不到。
老天挺不开眼。
心下刚感慨完,原本静悄悄的塞外忽然起了一阵狂风。
冷风卷着残魂,居然将符卿云带到东陵的都城,回了自己的将军府。
“老天开眼了。”
早不睁眼,这会儿凉透了才睁眼。
京都下了大雪,天色昏沉,人心也沉。
只见黑压压一群穿着甲胄的人手举火把,跟在一个裹着狐皮大氅的内官身后,正气势汹汹正往将军府来。
圣旨宣读完后,符卿云才知道自己被定下通敌叛国的罪名。
他为了东陵在塞北打了十年的仗,到头来居然落了个通敌叛国的罪名。
身穿甲胄的小卒已经开始抄家,原本有数百人的府邸,不知是不是提前得了消息,留下的所剩无几,唯有管家和几个跑不动的老嬷嬷还坚守着。
就连平日里说真心待他的几个人,也收拾细软逃之夭夭。
符卿云站在雪地里,静静看着恢宏的将军府变成空宅子。
官兵穿过身体时,符卿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不知是不是离自己的尸身太远,他的魂魄仿佛残缺了一般,思量什么事都费力的很。
耳畔的脚步声不绝,符卿云的魂魄飘荡在将军府的各个院落里。
在冷硬的甲胄和长刀之间,一个瘦弱的身躯出现在符卿云眼中。
“这也是府上的东西吧。”一串呵气吐在那人的头顶上,说话的官兵正摩挲着手中的双鱼佩。
被他推到在地的男子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袄,脸颊冻的绯红,一双眉清秀的眉紧紧蹙着。
“那是草民祖上的东西,求官爷开恩。”
清冷的声音传来,符卿云很快回忆起,这个人是他曾经在翠香楼门前赎回来的书生。
卖书生的人是书生的亲舅舅,他说书生身上有残缺之处,不能生养,但脸皮漂亮,身段风流,可供人取乐。
符卿云那日本想去翠香楼听容慧姑娘弹琵琶,遇上这么一出,就随手给了那老东西几两金子,把书生带回了府。
他这府上像书生一样被买回来的人不少,有十几岁的小丫头,也有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人。
这些人里,有的给了些银子,放他们回家,有的直接留在了府上暂时先养着。
但凡是留下来的,见着他皆是毕恭毕敬,感恩戴德。偏偏书生不同,每次符卿云一过去,这人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生怕自己被玷污了一般。
符卿云从未强迫过什么人,对书生更没有别的意思,但书生这样的反应,委实有趣的很。冲他这反应,符卿云每次过去,都忍不住调侃两句,才满意的离开。
他以为大厦将倾,书生会第一个走,没想到这人能留到今天。
“你的玉佩,怎么能证明这是你的玉佩?”那官兵说罢,用火把照了照手里的玉佩。
白润的双鱼佩,通透的能透出手影儿来,内里的绵裂更是瞧不见一丝半点,不像是一个小书生该有的东西。即便是有,也是那小霸王赏的才对。
书生闻言,没有犹豫,俯下身子将头狠狠磕向冷硬的石阶。
“砰”的一声闷响,石阶上原本覆盖的薄雪消融,被鲜血覆盖。
“求官爷将东西还给草民。”
书生抬头,额头上脏污夹着血一起流下来。
他生的漂亮,眼下脸上见了血,眼中含着泪,更透出一种想让人招惹的气质。
书生口中重复着这句话,如此赴死一般的架势,把那官兵吓了一跳。
似是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不远处的内官李茸走了过来。
李茸生的一副好皮囊,是东陵王身边的红人,手段狠辣,深得东陵王的真传。
他低眉扫了书生一眼,待瞧清书生的脸后,嘴角扯出些凉薄的笑:“哎呦,人家读书人的东西,你这糙人可少沾染。再说了,这将军府里,能有什么干净东西不成,也不怕脏了自己的手。”
强调“读书人”三个字,是在折辱书生。眼下符卿云死了,书生没了靠山,也只能任他折辱。
李茸平生最恨满口大道理的读书人,这会儿得了机会,自然要多说两句。
几人在冰天雪地里僵持了许久,待后院的东西都抄干净了,李茸才转了转手里的暖炉,目光往官兵身上瞥了瞥。
那官兵会意,恭恭敬敬把手里的双鱼佩交到李茸手中。
李茸对着火光看了一眼手里的玉佩,好半天才眯着眼道:“我当多好的料子,原来也不过如此。”
他说罢,随手将东西甩在了地上。
玉佩落陷进雪里,没发出半点声响。
李茸垂眸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书生,透红的唇吐出一口白气:“咱们陛下仁慈,知道你们是迫不得已才委身于那小霸王,所以才对你们不加追究,还不快叩谢王恩。”
欺男霸女,争强好胜之徒,符卿云虽身在边疆,但头上被扣上的罪名不少。光是他赎回来的莺莺燕燕,就够好些人编排了。
眼前的闹剧还未结束。
“草民叩谢王恩。”
符卿云看见书生的头,再一次叩在冰冷的台阶上。
李茸见书生如此“懂事”,满意地弯了弯眼眉,绕过书生带着官兵往别处去了。
待小院儿的人都散尽了,书生仍旧直挺挺跪在地上。
符卿云走过去,只见书生一双眸红的厉害,像是要沁出血来。他将雪里的玉佩小心捡起,又细细擦了擦才收进怀中。
旁人弃如敝屣之物,他视若珍宝。
符卿云记得书生是个硬骨头。
刚把书生带回来那会儿,书生以为自己要霸王硬上弓,逮着机会就寻死。幸亏手底下人手快,郎中医术高,才把人救了回来。
符卿云怕他闹事,便让管家把人送去了学堂读书去。这几年来书生连自己都没跪过,眼下跪这么个内官,心中必然恨的厉害。
偌大的将军府,除了飞雪,官兵,便是直直跪在地上的书生,也不知这人跪了多久,才扶着腿艰难地站起身子。
腿已经冻麻了,书生茫然地还顾四周,最后在火光里一瘸一拐地出了将军府。
符卿云看得认真,连自己的府邸也没管,不知不觉就跟着书生出了门。
将军府邸住不了孤魂野鬼,功名利禄保不住万世安康。
符卿云跟着书生一路往前,最后亲眼看着书生晕倒在了街上。
符卿云抬头,心道书生可真是会倒,一倒就倒在了医馆门前,这冰天雪地的,若倒在别处,就必死无疑了。
符卿云飘进医馆里,只见漆黑的柜台后,有一个十五六穿着桃红色棉袄的小姑娘,正把草药分到黄纸上。
柜台上的烛火很暗,但盖不住女孩红润的好脸色。
这会儿大雪纷飞,没有病患登门,医馆的门用厚厚的布帘子当着,无人发现门口躺了个快要冻死的书生。
符卿云想伸手拍拍小姑娘提醒她外头有人,却发现自己碰不到活人,只能碰到死物。
他想了想,便对着烛火吹了口气。
小姑娘见状,以为是门帘子没拉严透进了风,便起身去摆弄门帘子。
这么一摆弄,就看见了门外满脸是血的书生。
“爹!”
符卿云听到她脆生生地唤了一声。
很快,里屋出来个留着长胡须的老郎中。
郎中俯身摸了摸书生的脖颈,又探了探鼻息,掀了掀眼皮,才扭过头对小姑娘道:“还活着,留下吧。”
书生就这么留在了医馆,符卿云也跟着留在了医馆。
符卿云落地时母亲便难产离世了,七岁时祖父战死沙场,只剩一个还在为北燕效力的父亲。再后来父亲也去了,他被接进宫里教养,将军府便更冷清了。
如今他无牵无挂,索性就先跟着书生走一程。
郎中把书生额头伤擦擦干净,又用了药,顺道给书生盖了床厚被子。
书生的鼻息很微弱。
老郎中把了脉后,对小姑娘道:“此人脉来时有一止,又甚是微弱,能活到今日,实属不易,也不知道用了多少金贵药。”
书生虽然穿的单薄,但那袄子都是尚好的料子所制,软的像是人的肌肤,明眼人看得出这人来路不小。
符卿云听到这句话,心道这郎中说的没错,书生是他用人参、灵芝一类的名贵药喂养才保下来的,眼下这么一折腾不知道还能活几天。
“爹,那咱们怎么办?”小姑娘问了一句。
老郎中想了想,只道:“先养着,去取些太子参,黄芪一类的药,将就用着。”
“唉!”小姑娘说罢,转身离开了房间。
这医馆的郎中有些本事,几副药下去,书生苍白的脸便润了许多,脑袋上的伤也止了血。
在书生昏迷的日子里,符卿云寻着夜深人静之时,拿了几张包药的纸,给自己的旧部写了书信。
信上没说别的,只让他们稍安勿动,静候下一次消息。
医馆的不远处就是翠香楼,符卿云飘到楼内寻了一圈才发现容慧姑娘的琴。
符卿云将书信放在他琴下的暗格里,确认无误才离开。
回来时书生仍睡着,直到第三日,符卿云正在玩儿桌上的茶杯时,才睁了眼。
符卿云见这人挣扎着起身,便走了过去。
只见书生先是伸手摸了摸怀里的玉佩,确认东西还在后才松了口气,开始穿衣裳鞋子。
小姑娘进来时见书生醒了,忙退出去把郎中叫了过来。
书生表达了对郎中的感激,从身上拿出了仅有的一只银镯子送给了郎中。
郎中见他穿戴齐整,便了问了一句要去哪里。
书生的眸子沉了一沉,只道:“当铺。”
“当铺?”
“对。”书生点了点头,道,“我想把身上的衣裳和一些琐碎首饰当了。”
郎中闻言,直说书生身子弱,经不住风雪,若是信的过,可以让小女儿红缨去当。
书生想了想,便把自己身上的东西全部拿了出来。
两只银镯子,一只破了的玉簪,还有他身上穿着的袄子。
这是书生身上所有的值钱东西。
郎中见他手上还有一只成色不错的玉佩,好意提醒道:“这袄子虽薄,但料子却好,当不了多少钱,赎回来却难。这天寒地冻的,公子不若留着衣裳,把手里的玉佩当了。钱财是身外之物,保重自身才好。”
“不。”书生把玉佩揣回怀里,魔怔一般道,“这个不能当,不能,这是……”
这是符将军的剑佩。
后头的话书生没说出来,但郎中已然明白了书生的意思。
想来那玉佩定然意义非凡,约莫着不是亲人遗物,就是与心爱之人的定情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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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件东西就当了一点盘缠。
书生留了一些给郎中,第二日,便又踏入了风雪中。
符卿云跟着书生,见他走到城郊一处竹林中的小破屋,拿起门后已经锈掉的刀,一点点卸掉屋门,又用这刀劈了一个几尺高的木牌。
在书生往木牌上刻下“符卿云”三个字时,符卿云忽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他在为自己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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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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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本将军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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