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这,这,这……”
这是他能听的吗?!
柳丑儿瞪大眼睛,欲言又不知该从何处言,最终只能化作真心实意的一句:“襄定王果非凡人。”
什么果非凡人,顾放他根本就不能算作人。
景暄也不顾自己现在还是女儿家的形象,直接大马金刀地在柳丑儿对面坐下,把谢不辞送到王府来的工契一把拍到他面前:“你别这这这的,你就说你有没有办法办法弄到这种药,没有就赔钱。”
“别别别。”一提到钱就跟要了柳丑儿的命一样,他忙道,“我何时说过我没办法了,你且等着。”
说完他便火速起身,蹿进屋里,翻箱倒柜的声音随之传出,紧接着柳丑儿就拿着一个精致小巧的琉璃瓶跑了出来,往景暄跟前一放,气喘吁吁。
“药我确实没有,不过蛊虫倒是有一只,在我们苗疆称为向阴虫,若是女子饲蛊,就会滋阴养颜,白肌嫩肤,若是男子饲蛊,男子倒是也能变得貌美些许,只是很快便会……咳,格外阴虚,再无雄风。”
“?”景暄狐疑地拿起那只还没他拇指长的瓶子,“就这?一只就够?你确定?”
“自然确定。”柳丑儿跨坐回石凳上,继续捣药,“你不信出去打听打听,我柳丑儿在章台巷做生意这么多年,从来只有说我价格贵的,何时有说过我东西不好的。”
景暄将信将疑地回头看向了杏林后人,华某人。
华停忙道:“他这么一说,小的倒是想起来了,小时候翻医书时好像确实看到过有这么一种蛊虫,那书上还记载了什么月圆花好蛊,离情蛊,等等,都十分邪乎,不过外祖说那都是些害人的歪门邪道,后面便不准我再看了。”
华停说这话的时候,柳丑儿捣药的节奏断了半拍,但旋即就恢复正常,用一种听不出到底是喜是怒的语气阴阳道:“可不就是害人的歪门邪道么,你拿去难道不是想用来害人?”
景暄毫不犹豫:“只是一时半会儿不能那什么而已,又不会死人,算什么害人。”
“可是会断子绝孙。”
“?”
“而且虽用于女子无害,甚至还有助益,但到底至阴之物,若用于男子身上,时日一长,便会阳气泄尽,短折早夭。”
“???”
景暄拍案而起,急得语带磕巴:“我何时说过我要让他阳气泄尽,短折早夭了!”
柳丑儿奇怪抬头:“既然他又是圈禁你,又是抓捕你,又是折腾你,你还那么恨他,那这玩意儿岂不正合你意?”
景暄:“。”
好像确实如此。
起码按照他和顾放那日演的戏码来说,确实如此。
又或者,不按那日戏码,只说他和顾放的真实处境,似乎也该这般。
毕竟最初他放任顾放做大,是因为那时顾放是这世上他最信任的人,他自己也无力和门阀士族对抗,顾放也的的确确护了他许多年。
但后来顾放野心越来越大,两人之间逐渐多了许多不能说的秘密和算计,彼此猜疑忌惮,逐渐离心离德,最后剑拔弩张,你死我活。
而他也已经于暗中培养出了自己的力量,只待一个契机便可开始夺权。
那注定会在未来谋朝篡位并欺辱于他的顾放,的确该越早除掉越好。
他理应如此做,也总是说着他会如此做。
可为什么如今真正有这么个机会摆在他面前时,他的本能却是如此反应?
景暄不明白。
华停也很困惑。
只有柳丑儿悠悠捣着药说:“你该不会是心里还装着你们家那位襄定王吧?”
“……放屁!”景暄瞬时暴跳如雷,“就算这世上的男子全都死完了,我心里全装上屎壳郎也不会装上他分毫!”
“那不就得了。”柳丑儿毫无意外,“所以这虫,夫人你到底要还是不要?”
景暄:“……”
“要!”
实在不行,回头在那群常年欺男霸女的恶人纨绔中选一个用,也不失一桩功德。
景暄黑着脸,解开腰间丝绦,打算把瓶子挂上。
柳丑儿却突然摁住:“且慢。”
景暄于帷帽里抬头。
柳丑儿看着他说:“夫人可知道八年前黔中道发生的那起矿难。”
“自是知道,铜矿坍塌,死伤上万,是以如何?”
景暄本意是想问,那起矿难与他们此时在做的事是否有什么联系。
听在柳丑儿耳里,却全然成了另一个意思。
死伤上万,是以如何。
这些贵人,可真是好大的胸襟。
柳丑儿心里冷嗤,面上却笑得殷勤:“不如何,只是恰巧这虫就生在发生矿难之山的附近,是以如今已十分珍稀,所以夫人……”
原是要钱。
景暄直接掏出一锭银子抛给他:“瞧你那样,这些可够?”
“够够够。”柳丑儿接过银锭,爱财如命般地塞进了怀里,顺便嘱咐,“夫人使用这蛊之前,切记先用几滴那人的血唤醒虫子,这样蛊虫便会自然认主。”
“行,知道了,我现在没时间和你耽搁。回头再来寻你。”
景暄把小瓶往腰间一塞,就带着华停匆匆出门,上了马车。
待到车辙印彻底消失在章台巷口,朝着城西远去,院落墙后才缓缓走出一道黑影:“你给她的是什么蛊,为何不事先通禀左相。”
柳丑儿继续捣药,头也未回:“你在后头应该也都听到了,那襄定王日日强制她,折腾她,哪个女子能受得了?我菩萨心肠,不过是助这位夫人脱离苦海罢了。”
那人似还将信将疑。
柳丑儿又说:“放心,我没忘记答应你们左相的事,屋里柜子第三排第二格的小盒子,蛊已经养好了,自己去拿吧,记得先以江小姐的指尖血饲之,再给那位种下,到了中秋,自有惊喜。至于我给那位夫人的,不过就是让襄定王断子绝孙的东西,买一送一,左相可还满意?”
似是觉得对方也不敢耍什么花招,那黑衣人留下一句:“最好如此。”
便拿蛊离去。
柳丑儿依旧捣药,唇边勾笑。
这些长安城的贵人们啊,真是个顶个的自以为聪明,又个顶个的好骗。
他自会为枉死的家人报仇,可那江越又怎配拿起他这把见血封喉的刀。
·
景暄带着华停赶到城西郊外时,谢不辞已经早早命人搭好了棚子,正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翘着腿,摇着椅,握着扇,一边品茶,一边发号施令,把他手底下那群大汉和金玉坊的小厮们指挥得团团转。
三十辆装满白银的马车浩浩荡荡,但在洛安河畔那长不见尾的流民队伍衬托下,竟显出了车水杯薪般的渺茫。
“三十万两白银,两万流民,每人可分十五两,按长安城的如今的物价,怕是还不够这些流民安然入冬,看来回头还得再和谢公子赌上一赌。”
景暄戴着帷帽,在谢不辞身边施施然坐下,顺便对谢不辞身上那件鲜艳绿袍,礼貌点评:“三日不见,谢公子倒是愈发丑陋了。”
谢不辞也没客气:“三日不见,宣公子倒是变成女的了。”
景暄身形一顿。
谢不辞回头:“你别说,本来我还不信,但现在一看,你这女装的身段,竟当真挺漂亮,看来的确是个货真价实的女的。”
景暄死亡微笑。
“不过女的也无所谓,你回头踹了那襄定王,小爷我照样养你。”谢不辞扇子一展,眉眼一抛,一副欺男霸女惯纨绔模样,淋漓尽致。
景暄低头,摸索着那个琉璃瓶,打算让向阴虫立刻上工。
好在金玉坊的掌柜及时出现,救了谢不辞的子子孙孙们亿命:“夫人,谢公子,三十万两白银都已悉数发放殆尽,是否现在便遣散他们,以免回头人多混杂,聚众闹事,又生出什么是非。”
谢不辞刚想回答,景暄就抢先道:“当然不。”
谢不辞:“?”
金玉坊掌柜:“?”
景暄借着帷帽的掩映,努力展示出一副温柔得体的娇妻模样。
“我家王爷说了,如今天凉,长安物贵,每人分到的这些银两若是去寻常集市采购,怕是很难存够过冬的物资或回江南的盘缠。”
“是以我们王爷拿出了王府中所有积蓄,替灾民们采购了一大批冬衣米面粮油和药材,一律按市面上两成的价格,向城郊灾民们定向出售,这样既不至于影响城中物价,也能给灾民们瞧见明年春天的希望。”
“我想谢公子和掌柜的应当都愿意帮上一帮吧?”
景暄一番话,说得楚楚可怜又天真无害,还滴水不漏,满是苍生大义。
谢不辞二话不说:“那自然是好。这样相当于此次赈济,你家出了八成,我只出了两成,划算。”
“可是……”
金玉坊掌柜刚想反驳,人群里就突然爆发出了一阵惊喜高呼:“冬衣,是冬衣,有贵人给咱们送冬衣来了!”
“还有粮食药材,都是新鲜上好的,不是江南官府发的那些发霉生虫的!”
“而且只要市面两成的价格,我们每人手中的十五两可当四五十两来花了,大伙儿快上啊!”
一辆辆装满物资的马车从城外大道上驶来,上完的灾民瞬时纷纷拿着银两,蜂拥而至。
而驾车护车的那些家丁们,虽穿着最普通的棉布麻衫,其貌不扬,却各个都力大无比,训练有素,竟配合着谢不辞的手下们,将场面全然控在了可协调范围之内,出货收钱和登记的顺序也都有条不紊。
任是谁都能看出这就是有备而来。
金玉坊掌柜的瞬时刹白了脖子,急斥了脸:“我们金玉坊处处配合,毫无不敬,可襄定王如今这是何意!”
景暄不解,怯怯一问:“掌柜的这是哪里的话,我们王爷被禁足在府,还不忘为国行善,怎得还成了错处?”
“你,你,你…….反正你们不准买!”金玉坊掌柜哪敢说出真实缘由,可也决计不能再放任这样下去,只能立马叫来所有手下,着急命令,“你们马上抄上所有家伙,谁敢在这儿买,就让他们好看!在选个腿脚最快的,立马去户部报官!”
“掌柜的,你这是何意!”谢不辞瞬时冷了脸,“我出的银钱,襄定王府出的物资,大宴天子的地盘,你一个区区赌坊掌柜,到底有何资格在这里发号施令。你们都给我上,谁敢拦着灾民们采购物资,全部给我乱棍打出,死了算我谢不辞的罪过!”
谢不辞冷脸一斥,双方打手瞬时乱作一团。
景暄捂住心脏,往后退了一步:“哎呀,你们怎得如此粗鲁无礼。而且掌柜的,你这般阻拦我们王爷的善举,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怕被发现?”
当然是有亏心事!
江南有那般多印有批次的贪墨银两流入长安,他们要想将其明目清洗干净谈何容易,这才不得不趁着这次的赌约,冒险将十万银锭混入其中。
原是想着每人就分十五两,这些流民早已忍饥受寒许久,必然会很快花费出去,而且许多人并不适应长安的冬天,已经打算迁回江南,那些银子更是会针入大海,石落深山,谁能轻而易举地查出源头。
就算查到了,也难有铁证。
可如今他前脚刚帮忙把银子分发出去,后脚那襄定王就带着物资来卖。
明面上打着为了赈济灾民的口号,实际上就是为了以一个合理的明目将那些刚发出去的银两再次收拢。
毕竟众目睽睽之下,谁都知道,这些银锭根本没有易手的机会,那如此多的贪墨银锭同时出现,他金玉坊便是板上钉钉的在劫难逃。
这一切分明就是那襄定王设好的圈套!
所以他也管不得那许多体面了。
“襄定王此等行径可有上报官府?报备户部?如若没有,那便是大肆囤积,恶意销售,欲毁我长安之市,我身为长安商户,凭何不阻!”
掌柜说得义正辞严,大义凛然,试图将面前这位虽有些小聪明但注定难成大事的“无知妇人”给吓退,却岂料这整盘棋皆是出自他面前这位“无知妇人”手里。
景暄也就当真被吓到了,双手一伸,梨花带雨:“那你便抓我走吧。”
金玉坊掌柜:“???”
“反正我也只是区区襄定王的女人而已,你们抓便抓了吧。”
金玉坊掌柜:“!!!”
“你别以为你打着襄定王的旗号便可以为所欲为,如今襄定王已被禁足府中,还没了银鹤卫,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莫要嚣张。我这便抓了你上交官府,我倒要看看那出了名的贤王,会不会为了你徇私枉法!”
眼看他手下的人已经根本无力抵挡上万灾民求生的**,户部的府兵盘算着应该也快到了,金玉坊掌柜的索性决定破罐子破摔,替身后主子挣得一线生机。
然而他刚刚喊完,身后就传来厉呵:“天子脚下,岂容尔等刁民放肆!吾等奉左相之名,前来捉拿襄定王府中刁妾,蕞尔小民,还不速速避让!”
众人回头一看,金甲赤马,寒光凛然,赫然竟是金鳞卫。
此事这么快就惊动了圣上?
但怎么是奉左相之名?
这下不止金玉坊掌柜和谢不辞,一直不管不顾地埋头抢购物资的灾民们也愣住了。
然后他们就看见那为首的指挥使赵威竟然一剑就朝着替他们赢来银钱又给他们送来低价物资的大善人,也就是襄定王府上那位柔弱不能自理的大美人宣氏,直直刺去。
他们想呼救,却又来不及呼救。
他们想制止,也不知该何从制止。
他们只能那样惊恐又绝望地远远看着那把剑直刺宣氏的咽喉。
然后他们便看见一只如玉的手凭空出现,紧紧握住了那把长剑,鲜血顺着苍白的肌肤,淌过冰冷的剑刃,坠入脚下深黝的土地。
握剑那人青衣鹤氅,冷眸浅掀。
“本王之人,圣上也欲夺之?”
话音一出,原本呆滞的众人瞬间哗然,竟是襄定王?
而不知几时潜入的银鹤卫们也瞬时从他身后罗列而出,个个一言不发,身着便衣,却都神色坚定,杀意凛然,一看便是银鹤卫中的精兵。
景暄立马“噗通”一声,倒入顾放怀中,泫然欲泣:“嘤,王爷,他们趁你不在,都欺负妾,都打妾,妾好疼,妾好可怜啊!”
确信自己根本没有碰到对方的赵威:“………”
他忍。
“顾放!你不是早已交回银鹤令,而且你现在本该禁足,你此等行径,置天子于何地!”
赵威怒不可遏。
顾放却似满不在意,只是松开手,回头理了理景暄的衣袂,淡淡道:“谁人不知我才是银鹤卫的唯一调令,而且天子之令,我若不从,天子又能奈我何?”
话音落下,在场所有之人包括刚匆匆看到的户部尚书等人,突然都觉得自己的脑袋摇摇欲坠。
而被顾放搂在怀里的天子本人:“……”
艹。
他就知道,顾放根本不可能真的交出银鹤令。
亏他还短暂感动过,竟忘了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可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的第一大权臣,他们只是短暂的目标一致,利益相交而已。
等贪污案查完了,他不拿这事儿好好治顾放一个大不敬,他这辈子就断子绝孙!
景暄恨得咬牙切齿,但依然只能在顾放怀里嘤嘤哭泣:“王爷,妾好怕,他们不让妾给灾民们发放物资,他们好坏。”
顾放长眸扫过,如坠深冬。
赵威:“……”
金玉坊掌柜:“……”
户部尚书:“……”
天杀的美色!
金玉坊掌柜第一个跪下:“殿下!草民绝无此意啊,草民只是担心此事有违章法!”
户部尚书也连忙跟着跪下:“是啊,是啊,殿下,此事确实有违章法!”
“哦?”顾放回头,看向百姓,“你们可觉得有违章法?”
百姓摇成拨浪鼓海。
于是顾放回头:“你看,孤便是章法。”
金玉坊掌柜:“……”
户部尚书:“……”
赵威:“……”
天杀的权臣!
“顾放!尔如此藐视皇权,不敬天子,吾等今日便奉左相之命捉你归案!”
说完,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剑刺向了顾放。
这剑似是快得连银鹤卫与顾放都来不及反应。
围观百姓瞳孔再次绝望睁大。
然后便听“噗嗤”一声,长剑刺中了“宣氏”后背。
原是千钧一发之间,那宣氏竟转身替襄定王挡了一剑,鲜血从素裙青衣中汩汩涌出,红得触目惊心。
“殿下,妾恨了殿下八年,如今若是先走一步,还忘殿下好好替妾守护这些百姓。”
语罢,“宣氏”便噗通一声倒地,长袖随风挽起,露出一截儿雪白伶仃的手腕,淌着嫣红的血,凄艳又决绝。
在场之人似是都被这突如起来的变故惊呆了。
唯有那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襄定王,紧紧抱起“宣氏”的身体,红了眼睛,冷声厉斥:“查,给孤查,今日在场之人之物,全都扣下,给孤狠狠地查!”
所有官员吓得齐跪一地,高呼:“殿下息怒!”
所有百姓看着那传闻菩萨神仙般的恩人突然就这么生死未卜了,一时之间都没回过神来,而等到他们回过神来时,满腔愤怒顿时涌上心头。
这左相是哪里来的龟儿子相?他们不认识!
他们只知道谁给他们饭吃,谁给他们衣服穿,谁就是好人!
所以查,必须查!
“吾等草民,自当竭尽全力,配合殿下,一查到底!”
洛河岸边,群民高呼,如此情形,上达天听,下至流民,必然再瞒无可瞒。
这案子,这银子,怕是要举全朝之力查定了。
户部尚书和金玉坊的掌柜都无望地跪在地上,闭上了眼。
而躺在顾放怀里的景暄趁此机会,偷偷就着顾放的衣摆,擦了擦自己刚刚因为演得太过激动而流下的鼻涕泡。
恰好看到这一幕的赵威没眼看地转过了头,并不动声色地替他家陛下挡了一挡。
而无人在意处,一只小小的虫子从摔碎的琉璃瓶中爬出,贪婪地吮吸了一口从顾放指尖滴落的鲜血后,就无声无息地钻入了景暄如玉般的皓腕。
大宴奥斯卡分部本部[捂脸偷看]
相信聪明的宝贝们一定能猜出,这个不是阳痿虫,是坏坏虫![害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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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蛊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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