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闹市逐渐冷清,人声徐徐远离。
江泠风在夕日中一人独自走了许久,直到底下影子渐被拉长,她才驻足在一处幽深小巷处,抬头看向高墙的枝头。
枝头粉色花苞俏生生绽放,江泠风嗅得春风送来的一缕花香,在归鸟回巣的鸣叫中,缓缓地敲响了门扉。
叩叩叩,打破小巷清静。
江泠风站了半晌,未曾听见脚步声传来,只有脆生生的女声自门后遥遥响起。
“这么晚了,还有谁来呀!”
隔了半晌,又听得这女声喊道:“哎!师傅!师傅!有人来啦!快醒醒!”
她停了一会儿,似乎跟另一个人说话,语气苦恼:“师傅还不醒,师弟,进房去叫醒师傅!”
有窸窣的脚步声响起,还未听清女孩口中的“师弟”的回应,便听得女声拖长声音撒娇道:“我不,师傅现下心情一定很不好了,她早早上山,回来拉长一张脸,等会儿我贸然进房去喊她的话,一定会朝我发脾气!好师弟,你就去嘛,师傅平日最疼你啦,肯定不会生你的气。”
里面又沉默了许久,有木门被吱呀缓慢打开的声音。
江泠风能清晰听见轻盈的脚步声逐渐朝这边走来。
清脆女声隔着门扉:“是谁呀?”
江泠风抬头望向即将变得晦暗的天色,树影幢幢,摇曳婆娑,风吹过,一股萧瑟油然而生。
枝头花苞却十分春色。
此处有隔绝外人的结界。
她心中稍安,轻声道:“我来求医。”
清脆女声听完,似乎在沉思,明目张胆地隔着门扉嘟嘟囔囔:“唔,师傅说过,若是找人,不让进,若是男的,不让进,若是青袍人,便直接让他们滚。唔……”
紧闭门扉被缓缓地打开了一丝缝隙,梳着垂髫双髻的小脑袋弹出来,身后是一室春色。
少女不过十五六岁,两颊染着薄红,穿着嫩黄薄衫,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正透过细小门缝上下打量江泠风,口中念念有词:“这么脏的袍子,不应当是那些爱干净的青袍人,应该可以让她进来了。”
江泠风隔着门扉,看向少女的脸被日光暖暖照着,隐隐发光。
她在门外,却是行将枯萎。
少女站直身体,又慢慢地拉开半边大门,歪了歪头看着江泠风:“你是岱夫派的人吗?”
江泠风毫不迟疑,平平回道:“不是。”
少女哦了一声,语气轻快,低头搓着双手,随即捏起一个复杂的法诀,低声喝了一句:“解。”
一道光极快地闪过。
江泠风隐约感知到那股一直阻拦自己进入的障碍已然消失。
少女催促:“快些进来吧,我可维持不了多久哦。”
江泠风点头,跟着少女抬步走进了门内。
门应声缓缓合上。
里头一片春光,日头暖洋洋地高挂着,各种草植随微风摇摆,连绵不绝的清香萦绕鼻尖。
闻久了,便觉得神思清爽,隐隐被阻滞的灵根也舒缓开来。
江泠风探了探自己的丹田,依旧干涸如枯井。
她微不可闻地叹气,心中不详的猜测宛如一根刺扎在心中。
这里是她能想到的最后手段了,若不能得到解决……
江泠风亦步亦趋跟着少女走着,听见少女打招呼:“师弟,我把人带过来了,该你去叫师傅起床了。”话音落下,她颊边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
江泠风抬眸,就见院中央有一个修长少年站在其中,穿着一身简约的黑色劲装,手握着一个瓢,另一手提着桶,似乎正在浇水。
听到少女咋咋呼呼的声音,他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看过来,一眼便见到一身风尘仆仆的江泠风,漆黑双眸里骤然闪过一丝锐利光芒。
江泠风敏锐感知到来自少年的冰凉视线。
她不动声色地望过去,少年却避开锋芒,低下头去,将水瓢放回了水桶里。
他对着江泠风遥遥一拜:“贵客请在偏厅处稍等,我这便去叫师傅过来。”
身旁的少女似乎有些莫名,嘀咕道:“怎么一眼就看出贵客了?还有怎么是让人去偏厅?”她拿手碰了碰自己的发髻,又转头对着一旁一言不发的江泠风道:“算啦,不管啦,随我走吧。”
江泠风沉默地点头,跟上了少女轻盈的步伐。
这座院子极大,只是目之所及,再也见不到除了少女和少年以外的人。
江泠风跟随少女穿过繁复的长廊,来到一处堂屋前。
堂屋虽小,五脏俱全,桌上已燃尽了大半根暖香,正飘飘渺渺地散发怡人之息。
走了一路过来,江泠风才始觉身体回温。
少女脚步轻快,噔噔走过去,拿起桌上的茶壶看了一眼:“哎呀,都完了呀,我去添点。你……”
她迟疑半晌似乎拿捏不准该如何称呼,快速含糊道:“等着吧,师傅很快就来了。”
江泠风方点完头,少女的身影便飘然离去。
少了少女的声音,满室又变沉静,春光融融照进室内,江泠风缓缓坐下来,不错眼地盯着那株暖香,思绪翻飞。
她贸然来此,不知那人见了她会是作何反应。
她眼眸厉光闪过,若不肯……
“咳哼。”
有道慵懒女声自背后响起。
江泠风不知沉在思绪多久,一直背对坐着,直到方才对方出声,她才恍然对方已翩然而知。
她轻按住自己的手腕,不动声色地转过去。
来人是一个身量修长窈窕的女子,她披着一身宽大艳袍,长发如瀑只拿一根簪子简单挽起,光彩照人的面容下隐藏一丝倦意。
当看到江泠风注视她时,一双多情狐狸眼微微上挑勾出一抹别样惑色,艳色嘴唇挑起,似笑非笑:“江泠风,没想到你也会有朝一日,成了这幅模样前来找我。”
江泠风缓慢站起,一身狼狈任人打量。
她摇曳生姿走到桌前,坐下来,修长手指轻抚光滑尖俏的下颌,另一手漫不经心地把玩桌上茶杯:“也不知如今岱夫派上上下下扬言要挫骨扬灰的叛徒,现在来找我有何要事?”
江泠风双眼直直地看向慵懒坐着的女人:“我只为一事求你,崔盏盈。”
名唤崔盏盈的眼神变得锐利,她站起来,扬起宽袍。
一股罡风掠过江泠风脸颊,身后洞开的门砰地一声合上。
崔盏盈吹了吹指尖,斜睨一眼江泠风:“我早先让两个小孩给我去看门了,房里也有结界,你尽管说吧。”
江泠风眼中闪过一丝放松,两天一夜,她终于能放下防备,对着眼前的人轻声叹息:“我似乎丧失修为了。”
崔盏盈美眸圆睁,只一瞬就来到江泠风身边。
她颇为强硬地执起江泠风的手腕,眉间微蹙,手指搭在江泠风的腕上,默念口诀,输送了一丝灵气进去。
江泠风丝毫不芥蒂崔盏盈的粗鲁对待,一眨不眨看着崔盏盈的神色。
崔盏盈未曾放松眉宇,执着江泠风的手腕也越发用力,在白皙瘦弱的腕上留下一道明显的掐痕。
她抬起眼,一字一顿,冷峻道:“究竟是谁让你变成这个样子。”
崔盏盈眼里怒火极盛,美眸狠厉。
她抓着江泠风的手,看着江泠风恨铁不成钢:“你也居然敢让人对你至此?”她冷笑:“江泠风,你可真有出息!”
江泠风面对崔盏盈疾风骤雨般的指责,只轻轻抽回自己的手,垂眸看着腕上红痕,方才崔盏盈的灵气倏忽消失,她明白自己的预想成真,只是仍想要一个确切答复:“我只想问,我还有望恢复么?”
崔盏盈没好气,甩了甩袍子重重坐下,方想提起茶杯给自己斟一杯茶,却发现茶壶不翼而飞,她的脸色愈发沉郁,听闻江泠风的话,冷冷道:“现在才想到来找我,真当我是神仙啊?”
她重重放下空茶杯,砰的一声重响下,茶杯杯壁立时出现一道痕迹。
崔盏盈看着喜爱的茶杯受损却无动于衷,她看向一边的江泠风。
江泠风茕茕独立,似是无动于衷。
可崔盏盈清楚,江泠风不像表面那般波澜不惊,她一直以来视江泠风为对手,更清楚江泠风最在乎什么。
对于江泠风来说,废掉她一身修为,犹如折损她的自尊。
崔盏盈忍不住冷嘲热讽道:“我可医不了自寻死路的人。”
良久,江泠风才平静道:“既然机会渺茫,那我就不再打扰了。”
崔盏盈没成想发一顿脾气,就让江泠风直接转头离开,她心中又好气又好笑,赶紧快走两步挡在江泠风面前。
看着江泠风状似无辜地抬眸,那双鹿眼波光流转间,清晰映出了自己气急败坏的模样。
崔盏盈忍不住咬了咬牙。
江泠风实在太懂得怎么拿捏人心了,即便是她有求于人,也有的是手段生生让人求着上赶着帮她。
只是崔盏盈言语上仍不想落下风,倔强道:“哼,我勉强有点想听听你的遭遇,”如果不去看她强行拉着江泠风的手,嘴里不饶人:“究竟是哪位能人能,让你受伤至此还强行催动灵力啊?”
江泠风难得眸中闪现过一丝笑意。
崔盏盈见她笑,一愣,随即转过脸,变得不自在起来:“笑甚?现在还有心情笑?快给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她大咧咧地坐下,也不计较是否有败斯文,塌着腰扶着下颌看着也坐定的江泠风。
崔盏盈的眼尾瞟过桌上茶杯,突然大喝一声:“小七小八,给我们递茶来!”
江泠风闻言看了她一眼,崔盏盈似是察觉到江泠风的防备,自言自语道:“哼,小兔崽子们敢乱嚼舌根,我就毒哑他们!”
江泠风牵起一边嘴角,意有所指:“真的?”
崔盏盈僵了一瞬,哼了一声:“那当然。”
江泠风看着眼前的崔盏盈,垂眸,手指轻轻抚摸着杯沿,她轻轻地诉说这两日的经历,崔盏盈专注看她,眼中不时闪现一丝复杂情绪。
江泠风见状,心中突然分神了一下。
好像,一切都没有变。
她仍是岱夫派最为瞩目的天才剑修,崔盏盈是那个青出于蓝的医修。
只是,在看到崔盏盈愤怒的眼神之后,江泠风才恍惚回神。
崔盏盈仍是那个名满天下的医修,是自己不再是那个天才剑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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