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夫派弟子已然脱下那身雪白麻衣,换上了更便于行动的道袍,他们个个手中执着剑,神情凝重地走在山道上。
他们双眼赤红,脸色沉郁,衣袍发髻处皆有些凌乱,下摆也沾染泥土,似乎也跟江泠风一般奔波了一整夜,甚至来不及整顿自身,转头又在山上巡逻。
他们毫不在意地踩踏在新生草木上,溅起了朵朵泥花。
一双双眼来回逡巡着,浑身散发焦躁气息。
江泠风一直全程警惕他们的一举一动,马上便注意到有两名岱夫派弟子脱队走了出来,正和带队的弟子商量,似乎主动提出想在外围查探情况。
江泠风的呼吸顿时一窒。
段渊冰和江泠风二人此时已临近山脚,但由于地势开阔,树木也变得稀少,位置并不算偏僻,只要有心,便能看到格格不入的二人。
江泠风忍不住身子往里缩了缩,想避开他们的视线。
两名弟子走到半程本想转头就走,江泠风看到此还未来得及松下一口气,又眼见其中一人不经意向这边投来一瞥,紧接着他便招呼身边之人停下,二人一同朝这边看来,随即对视一眼,提剑果断朝这边走来。
此时段渊冰正背对巡逻弟子半蹲在地上收拾行装,似乎未曾注意到江泠风紧张的神态。
江泠风眼看两名弟子神情凝重,越走越近,呼吸也跟着凌乱了不少。
她心中不断叫嚣着要速速离开此处,只是没有妄动,因她理智上清楚如此做更容易打草惊蛇。
但她也实在想不出脱身之策。
脱逃之路就在眼前,难道注定要功亏一篑了么?
她垂眸半低着头,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攥紧了衣衫,青筋暴起,愈发显得苍白。
不,她决不允许自己功败垂成!
江泠风在心中冷静分析,余光瞥见毫无察觉的段渊冰,心念电转。
她蓦然想起,岱夫派中自古以来以正义之士为名,对门内弟子下达过一道宗训。
弟子下山外出时不可随意伤害无辜之人。
她平日出手也是克制,也总约束底下师妹师弟莫要牵连到无辜之人。
但她未曾想过自己终有一日需要反过来利用这份善意。
江泠风丢了名为师傅的枷锁,思考方式更为冷酷,她心想,若自己硬拿段渊冰作要挟,是否能得到一丝喘息,得到一线逃生的机会。
她不着痕迹地低头打量四周,寻找逃脱的最佳路线。
好在前来的两名弟子修为低下,自己投机取巧在不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也许能险胜,介时自己再夺剑逃离……
她反复推算可能,心下稍安。
虽说机会渺茫,但她不会坐享其成等待好运降临。
她从五岁失去家人开始起,便知道一切都要靠自己双手争取。
况且,以她如今的修为,万一落入岱夫派手中,长老们肯定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她,而她就算侥幸活下来,他们也不会好吃好喝供着自己,恐怕也成了废人一个,一生被囚禁在岱夫派,再也没有自证清白的机会。
……就算要拼个鱼死网破。
她眼中闪过一道狠厉。
江泠风便开始细细思索如何出其不意制服段渊冰,又或是在不暴露自身的情况下,“说服”段渊冰配合自己。
然而江泠风始料未及的是,一直一言不发的段渊冰正在默默地注视着她。
在段渊冰看来,经过这一夜,他不清楚眼前的女子究竟受了多重的伤,但显然没调养好,不然他也不会探查不出她的修为。
女子清瘦如竹,虽然一直闭口不言竭力隐忍,但段渊冰能看出身体总在微微颤抖,在他背起女人时,他又觉得女人轻盈得像一怕片落叶,没有养分,瘦得伶仃,似乎下一瞬就会随风而逝。
名唤泠风的女子长睫似蝴蝶展翅般轻轻抖动,一双清澈鹿眼划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慌张,她紧紧咬住下唇,抿出了别样的艳色,可这令她的双颊显得更为惨白。
段渊冰比江泠风自己还要更早察觉她不安的情绪。
段渊冰微微侧头,看见朝这边走过来的两个提剑的陌生人。
看他们行为举止似乎很熟悉这片地狱,他猜想该是长踞这座山上开宗立派的门人。
当初他在打听迷障林的时候,便一直听到山下百姓对这个宗门的人赞不绝口。
段渊冰莫名心虚,只因他陡然想起他和眼前女子都是一同闯入别派禁地之人,将心比心之下,迅速了然了她莫名的慌张。
无门无派,犹如无根浮萍,女子大概是害怕被追究责任,才突然变得慌张起来。
不过令段渊冰费解的是,她明明修为不济,胆子也不算大,甚至遇到凶兽时还不慎跌倒,逼得他不得不跳下树来出手相助,全然没有他平日所遇的修道之人那般云淡风轻的模样。
这样的人沦落到这般危险的境地,究竟是图什么?
他转念一想,她只身一人不顾危险违逆禁令,贸然来到此地,也许是想冒险求得修炼机缘么?
虽然不赞同她冒险的行为,但也不是不能理解。
段渊冰摇头叹息,不过他也没资格指责她太过冒进。
段渊冰自己也是不经主人允许私自上山,还私闯禁地之人,虽然被坑害得差点丧命于此,狼狈逃窜。
现如今,他们二人皆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当务之急,还是得想办法糊弄过去。
他复又低头看了一眼江泠风紧攥衣角的手,低头思索片刻后,心中想出了一个主意,尽管有些荒诞,但他对江泠风低声道:“你莫要出声,看我暗示配合我。”
江泠风的思绪还沉浸在如何偷袭段渊冰,一时听到段渊冰这莫名之语,思绪还未来得及回转过来,一双眼睛既惊且疑。
配合你?
他怎么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难道自己也能被听见心声?
江泠风的脸顿时煞白,看向段渊冰的眼神带着惊惧。
不怪江泠风胡思乱想,实在是能听见对方心声的术法前所未闻,初次经历更令江泠风匪夷所思。
更何况,江泠风隐约觉出段渊冰此人不太寻常。
他似乎总在跟一个奇怪的人对话。
段渊冰见江泠风的神态,便自以为猜中江泠风心思。
只要江泠风稍作配合,凭他已有的能力,也许能糊弄过去。
他手指微动,便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往自己身上施加了一道术法。
金光一闪而过,没有人察觉到。
执剑弟子越走越近,脚步声骤然停在他们一尺距离,那停顿的一瞬间,踩在了江泠风疯狂跳动的心尖上。
她的头低了下来,手指紧捏着衣摆。
而段渊冰就在此时站起身,宽大背影恰好挡在了江泠风面前。
“你们是何人?可有拜帖?为何逗留此处。”
两位弟子出声,肃容看向段渊冰,眼带警惕。
方才他们不经意看见一对男女停驻在树下,隔得太远,看不清二人面容,但似乎是在整顿休息。
此刻本该戒严不许人随意进出的山上,蓦然出现了两个未着门袍的外人,其中一个还凑巧是个女人。
种种巧合让他们不由得心生在意。
据大师兄唐旸和裴长老他们所言,江泠风受了重创,灵力尚未完全恢复,不可能只一夜就离开岱山。
而底下守山弟子也如实禀告,从昨夜开始便没有查探到有人下山的痕迹,因此他们推断,江泠风仍在岱山某处。
因此,长老们临时下令让部分弟子重返山上,继续沿途搜索整座山,势要找出躲藏其中的江泠风。
裴长老甚至豪气放言,有能生擒住江泠风的人,勿论身份,他都会将其提拔为入室弟子,传授岱夫派秘传的无上功法。
岱夫派本就人才辈出,但人才济济,底下弟子如此之多,百年才破例提拔出了一个江泠风,若没有无比天赋,没有气运,何时才能轮到自己出头。
这一言,宛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让众弟子皆心向往之,搜索起来更是竭力虔心,所到之处寸草不处,不愿放过任何一处可疑之地。
所以当他们遇见这对男女,便生出抢功劳之心,擅自过来先行查探。
可惜,女人被男人结实挡住,未曾露出一丝面容。
他们也只是有所怀疑,也不想闹出动静,更怕旁人抢走功劳,准备先发制人。
他们眼见面前的男人,虽然衣袍有些凌乱,但细看却实为名贵料子,且行为举止矜贵清雅,不似平常人。
又适逢临近宗门大比,若是稍有疏忽……
弟子们心有余悸。
段渊冰垂首作揖,态度谦和:“对不住,道友,我们二人本为今年这届宗门大比而来,本无意冒犯贵派,只因内人突发恶疾,附近又无住宿之处,只好临时借贵宝地稍作休养。”
段渊冰指了指身后,苦笑道:“样子实在有些难看,内人平日最爱好颜色,实在不想被人看见现下这番模样。”
江泠风垂首,看似羞恼不愿见人,心中却起了惊涛骇浪。
这便是他想的办法?
江泠风咬牙切齿,但又不得不窝囊地低着头,稍显做作地哭了一声。
见江泠风如此配合,段渊冰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又很快掩饰。
两个弟子半信半疑,他们探头想去查探,但段渊冰如影随形,一直不着痕迹地挡着他们。
其中一个试探:“我们山上也有医修,若是她着实不舒服,我们也可请医修帮忙探查。”
段渊冰重重咳了一声,脚向后抬,踩在了江泠风的脚面上。
江泠风猝不及防,吃痛叫了一声。
段渊冰无奈摇头:“唉,道友你也听到了,内人着实不愿呀。”
另一个弟子:“拖着也不是办法吧?需要我们帮忙一起送下山么?”
段渊冰摇头,眼中浮现感激:“多谢道友,但这内人,她呀,毛病太多,不愿见人,更不愿和人接触,不过仍是多谢道友,内人这是老毛病,我们下山调养一夜便可。”
他蹲下身,朝后伸出手,做足了贴心道侣的模样。
江泠风也会意,低着头状似娇羞地趴在了段渊冰的背上。
江泠风发髻凌乱,脸上冒汗,身上也适时地散发出恶臭。
这副样子像是坐实了男人之言。
弟子们像是被段渊冰成功说服,对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又朝段渊冰道:“那便好,天色也不晚,夜里更不方便,你们现在就赶紧下山吧。”
段渊冰含蓄一笑,似乎赧然:“我与内子给贵派添乱了,来日必定登门致歉。”
趴在背上的江泠风一直埋首,听他们没完没了地推辞,心中十分焦急,没控制住力气,不小心踢了一脚段渊冰。
段渊冰浑然未觉,还在打听着:“道友,山上是否出了什么事?为何守备如此森严?”
他解释道:“内子缠着我说,要看大宗派互相比试,所以……这是在准备吗?”
段渊冰确实好奇,至少在自己前一日上山的时候,山上还未曾出现过如此多的弟子。
两名弟子肃容摇头:“无事,只是寻常巡逻而已,道友不必多虑。”
段渊冰哦了一声,察觉到背上之人着实焦虑,收回探究的目光:“那便好,那我与内子先行一步了。”
他笑笑:“希望我们能赶上这届大比,一览风采。”
弟子们正要转身离开,听闻段渊冰的话,二者再度对视一眼,犹豫再三,仍说了出来:“道友不必着急,这次大比,取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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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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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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