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子也没逃过,他上班的地方在十七楼,那场地震来的又那么突然,他根本逃不掉。”
老人说起这些的时候平静淡然,目光落在窗外,或许是时光让他的手微微颤抖,茶杯里的水有些晃了出来。
老人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拿起纸巾颤颤巍巍的擦掉水渍。
“那是一场残酷的噩梦,一场会随着时光慢慢淡化但又在想起时忍不住战栗的噩梦。”
“不走出来怎么办呢?还有明天呢,得继续生活啊。”
拜别了老人,秦归离开养老院,坐在了附近的一个奶茶店里。
他翻看着记录下来的文字,黄昏的阳光透过不怎么干净的玻璃窗,留下点点光斑。
秦归抬起头,窗外高楼耸立,人来车往,他静静地看着,神色平静,许久后,他在本子上写下了一个书名号——《还有明天》。
这一个月里,秦归飞往各个地方拜访震后幸存者,搜寻各种影视资料,加上第一天拜访的两人,一共访问了十六位幸存者,还有联系好的两位,准备回家后再去拜访。
一个月结束,祝迟安杀青,两人回家,上飞机前,程妍已经预告了下机会有粉丝接机,场面应该不小,但当祝迟安真正看到后,还是被震撼到了。
这一个月对祝迟安来说是正常的拍戏工作,但外界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祝迟安微博粉丝数已经涨到一千两百万,已经挤进三线演员的行列。
《南墙雁孤飞》在半个多月前就已经播完大结局,但对观众来说后劲很大,尤其是莫予在背后捅了朱成一刀后满手鲜血,又笑着看向天空,坠楼而下的画面,深深虐到了观众。
于是,观众对莫予的爱很大一部分转移到了祝迟安的身上。
情感是种很复杂的东西,有人会因为一些事对某人越爱越深,也有人会逐渐淡去,来来走走,留下的终究更多一些。
沉浮多年,祝迟安终于感受到了被这么多人看见是什么样的感受。
粉丝们举着他和莫予的应援手幅,整齐安静地站在专门的应援接机口,看到他出来,大家都很兴奋,挥动着手中的横幅。
“安安!”
秦归以助理的身份站在祝迟安身后,看着他深深地对着粉丝们鞠了一躬。
“谢谢你们为我接机,我真的很开心能看到大家,但还是希望大家以自己的生活为重,不要为了我而影响自己的工作和学习。”
“安安放心,小萱姐都审核过的,不会让学生来的,让他们好好上课。”
“哈哈哈,他们要是知道我们这么近的看到安安岂不是羡慕死了。”
“安安,这个是我们准备的花,小萱姐说了你不喜欢我们破费花很多钱,所以我们就一起买了这束花,每人连一块钱都不到,所以你放心。”
粉丝大笑。
祝迟安笑着接过花束。
“还有这些。”
旁边递过来一个精美的大纸袋。
“里面是我们手写的信,大家都精简了内容,写了最想对你说的话,一定要看啊安安!”
周洛上前接过,祝迟安抿着唇,眼里微微闪过一丝水光,“我会好好看完的,真的很感谢你们。”
“安安,不要这么轻易感动!我们相信你会越来越好,会有更多粉丝的!”
“安安!我们祝你前程可期,喜乐常安!”
——
秦归约的最后一位地震当事人在考虑了很久之后接受了邀请,彼时秦归已经差不多放弃了这位当事人,已经整理好其他十八位的资料开始正式动笔了,却在这时接到了他的电话。
“我愿意接受这次谈话。”
接秦归放下手里的工作,看了眼日期,“非常感谢,方便的话周六下午如何?地点您定。”
对方沉默了一下,“你定吧,我都可以。”
秦归不再退让,答应下来,说定好地址就给他发过去。
挂断电话,秦归确认了一下这位幸存者的资料。
萧川声,36岁,地震发生后志愿救人,却在一次救援中因为余震被掉下来的房顶砸到了双腿,右腿自此完全瘫痪,左腿还有知觉,但也不能长时间行走,只能坐在轮椅上。
秦归叹了口气,打电话预订了一间包厢。
周六,是入冬后难得的一个好天气。
秦归早早的来到茶馆,检查好没有什么会让对方不适的地方,便在门口等待对方。
不多久,一辆车缓缓停在茶馆门口,副驾驶很快下来一个青年,从后备箱拿出轮椅放好,来到后座搀扶着一个男人下车坐到轮椅上。
关好车门,车辆缓缓驶离,青年推着萧川声走向茶馆。
秦归上前:“萧先生。”
萧川声微微颔首,“桦厦你好。”
秦归有些诧异,“萧先生似乎是认识我?”
“实不相瞒,萧卫国是我父亲。”
秦归被惊到了,“你是萧笙一曲?”
萧川声点头。
众人坐到茶室,萧川声向秦归介绍他身边的青年。
“这位是我的爱人,沈言。”
秦归伸手,“你好,我是桦厦,本名秦归。”
“你好桦厦大大,我们都拜读过您的作品,十分喜欢。”沈言是一个很喜欢笑的人,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多谢,之后出版新书先给你们寄。”
“哈哈,那敢情好。”
萧川声也勾了勾唇角,“我们明年就要结婚了,如果您那时候有时间,我们十分欢迎您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十分荣幸,到时候一定会去,那先在此祝两位新婚快乐,百年好合了。”
“哈哈哈,谢谢桦厦老师,好了好了,大家别那么客气了,喝茶,聊正事。”
沈言自主承担起了煮茶的责任,让他们两个聊正事。
萧川声看了一眼沈言煮茶的动作,抬眼看向秦归。“本来这次接到你要采访我的电话的时候,我是抗拒的。”
“其实事情已经过去了19年,而且当年是我自己做的选择,我怪不到任何人,所以,这么多年我也接受了,但当接到你的电话时,我发现我还是不想用这样一副姿态来见你。”
秦归不禁有些疑惑。
萧川声却不再解释,反而讲起了当年的事情。
“我其实并没有新闻报道中所说的那么伟大,我参与志愿救援不过是我一直以来所受到的教育告诉我要这样做。
自从地震发生后,我的父亲就一直投身在救援活动中,而我,也不过是向他看齐罢了。”
秦归还记得当年那些新闻的标题——《17岁少年以身体撑起一份希望》,《大爱无疆:两辈人的坚持》……
“那些新闻报道所刻画的都是大众想看到的,舍己为人,甘于奉献,哪怕事实不是这样。”
“记者采访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说的,但是,报道出来就不是了。
官媒的话可能会真实一些,会带上我参与救援的原因,但也会侧重到少年,救人,双腿近乎瘫痪。其他媒体更不用说了,越传越夸张,就变成了我的热血、爱心、无私。”
沈言将两杯茶放到两人面前,轻轻碰了碰萧川声的手。
萧川声看向他,看到他眼里的担心,安抚的摇了摇头,“我没事。”
“在灾难到来之后,大家都需要许多的人力胜天的事迹和希望去鼓舞人心,我理解,如果我没有走不了路,如果这些事就这么过去的话……”
秦归缓缓停下记录的笔,看向萧川声。
“所有人都在用夸赞英雄的语气和话语来安慰和鼓励我,我开始恍惚,开始质疑,他们所需要的,所关爱的,是我?还是他们幻想出来的一个我?”
“直到我父亲也用这样的语气来安慰我,我忍不住爆发了……”
明亮的客厅里气氛凝重,被摔在地上的杯子已碎片满地,萧卫国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嘴唇微微有些颤抖。
“你说什么?”
十七岁的少年正处在此生最阴暗最痛苦的时光。
他的内心已经脆弱到岌岌可危,他无数次的自问自己追随父亲的脚步是否正确,是不是当初事不关己,袖手旁观,自己就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但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如果。
17岁,一个正在向往世界的年纪,却注定要他此后半生都坐在轮椅上。
他的性格不愿让自己沉沦下去,只能自我开导,自我纾解,可是,外界所谓的宽慰却一次次地击破他好不容易重建起的信心,尤其,这次是从他的父亲口中说出。
“我说什么,您听不到吗?”
少年的目光中充满了怨念。
“您的这些话不觉得讽刺吗?我需要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吗?我需要的是健康无损的双腿!可以让我爬山跨海的、可以行走的腿!您能给我吗?”
“我不是您,我没有那么伟大的精神,我不会因为救了人就觉得失去一双腿是值得的。
我后悔了!我很后悔!我之前一直觉得你很厉害,所有人都这么说,什么虎父无犬子,让我好好跟着你走,是啊,我跟着你走了,结果呢!”
少年垂头看向自己的双腿,狠狠捶打了几下,还没等萧卫国过来阻止他就抬起了头。
“这就是结果,你们觉得自豪和骄傲的结果!”
萧卫国用力抹了一把脸,整个人都有些颤抖,“我以为,我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我甘于奉献,只要看到别人好我就会不在乎这些吗?”
萧川声削瘦的背微微弯着,头低垂,看不清神色。
“到底是你太天真,还是我太过自私恶毒?”
萧川声不想再说话,推着轮椅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只留下萧卫国一个人站在客厅里,明亮的灯光照在他的身上,却显得他苍老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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