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库的刁难与冷眼,并未让沈知微退缩,反而像块砺石,将她打磨得更加内敛坚韧。若无真才实学与无可替代的价值,仅凭一个摇摇欲坠的“义女”名分,终究是空中楼阁。她将大部分时间依旧投入到书海之中,只是更加谨慎,尽量避开柳清韵常去的时段,若不幸遇上,也多是垂眸敛目,避其锋芒,让对方拳头如砸进棉絮,无从着力。
沈氏将她的隐忍与勤奋看在眼里,不置可否。在一个午后,将她唤至跟前。
“整日埋在故纸堆里,也莫要移了性情。”沈氏慢条斯理地拨着茶盏,“学问一事,需知行合一,读万卷书,也需行万里路。当然,你这身份,万里路是行不得的。不过,府外些许俗务,倒可让你历练一二。”
沈知微心中一动,恭敬道:“请母亲吩咐。”
沈氏放下茶盏,从一旁取过蓝皮账簿:“我在西市有几间陪嫁的铺子,其中一间绸缎庄,近日账目有些不清不楚,管事回话也含混。你既通文墨,心思也细,明日便代我去看看,查查账目,瞧瞧铺面情形,回来报我。”
是要让她接触实务了!沈知微压下心中雀跃,郑重应下:“是,女儿定当仔细察看,如实回禀母亲。”
“嗯。”沈氏看着她,眼中带着审视,“记住,你代表的是相府的脸面,也是我的脸面。行事需大方得体,洞察秋毫,却也不必咄咄逼人。遇到难处,自有跟随的妈妈和护卫帮你。”
“女儿明白。”
次日一早,青帷小车载着沈知微,在一名精干妈妈和两名便装护卫的随行下,从相府角门驶出,汇入了京城熙攘的人流。
沈知微成为“沈知微”后,第一次真正走出相府的高墙。她悄悄掀起车帘一角,好奇地打量外面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世界。贩夫走卒的吆喝,酒肆飘出的香气,各色行人鲜活的表情,都与府中刻板的宁静截然不同。充满了蓬勃的、烟火人间的活力,连空气都比府中多了几分自由的味道。
绸缎庄名为“云锦轩”,位于西市不算最繁华、但也客流不息的地段。掌柜是个四十多岁、面相精明的中年人,姓胡。他早已得了信,见马车到来,忙不迭地迎出来,态度恭敬中带着审视。显然,他对突然空降的、“夫人跟前的沈小姐”颇为忌惮。
沈知微在下车前已调整好心态,此刻她不再是在书库隐忍的小丫头,而是代表主母前来查账的“小姐”。她扶着妈妈的手下车,姿态从容,目光平静地扫过铺面,然后才对胡掌柜微微颔首:“胡掌柜,有劳了。”
进入店内,沈知微并未立刻查账,而是先看似随意地浏览了一下陈列的绸缎布料,问了问近期热销的品种、客源构成等经营情况。胡掌柜一一作答,言辞滴水不漏,但沈知微却从他过于流畅的回答和偶尔飘忽的眼神中,捕捉到不自然。
随后,她才在店内厢房坐下,仔细翻阅账簿。老夫人掌家时,她偶尔也帮忙看过些简单账目,加之她心思缜密,对数字敏感,很快便从看似工整的条目中发现了蹊跷:有几笔大宗采购的支出数额偏高,与市价略有出入;而某些时段的销售额,与库存消耗似乎对不上账。
她并未立刻点破,只将疑点记下,然后提出要去后面库房看看实物。胡掌柜脸色微变,借口库房杂乱,试图阻拦。沈知微却坚持道:“既来了,总要看得周全,才好向母亲回话。”
库房内,果然发现部分标注为上好苏杭绸缎的货品,质地与账目所记有细微差别,似是次一等的货色。沈知微心中了然,胡掌柜怕是做了些以次充好、虚报账目的事情。
她心中快速盘算,若当场发作,固然能显威,但也可能打草惊蛇,且自己初来乍到,未必能彻底压服这地头蛇一样的胡掌柜。不如……
她不动声色地走出库房,对胡掌柜道:“账目和货物我大致看了,还需回去细细核对。母亲只是关心铺子经营,并无他意。胡掌柜经营多年,辛苦了。”
胡掌柜见她年纪轻轻,并未深究,似乎松了口气,连声道:“不敢不敢,小姐辛苦。”
事情办完,时辰尚早。随行妈妈见沈知微处理得当,便提议在附近茶楼歇歇脚再回府。沈知微也想多看看市井风情,便点头同意。
一行人进了附近清雅的茶楼,名唤“清茗轩”。刚在二楼雅座坐下,便听得隔壁传来一阵清朗的争论声,似乎是在品评茶叶。
“……此茶虽号称雨前,但炒制火候稍过,香是香了,却失了几分鲜爽,可惜了这原料。”年轻的男声响起,语调从容,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笃定。
“言公子果然是行家!小老儿佩服!”另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附和道。
沈知微对茶道了解不深,但觉那年轻公子点评犀利,不由心生好奇,隔着竹帘缝隙望去。只见邻座一位青衣公子,年纪约莫十**岁,容貌俊美,眉目疏朗,嘴角含着洒脱不羁的笑意,正与一位老者对坐品茗。他姿态闲适,并无寻常书生拘谨之气,倒有几分江湖人的爽朗。
似是察觉到目光,那公子竟也抬眼望来,恰好与沈知微好奇的视线撞个正着。沈知微连忙收回目光,心下微窘。
不料,那公子却并不避讳,反而隔着竹帘,笑道:“隔壁的朋友,可是也对这茶有兴趣?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若不嫌弃,不妨共同品评一番?”
沈知微怔,没料到对方如此直接。随行妈妈皱了皱眉,低声道:“小姐,陌生男子,不便……”
沈知微却心念微动。她整日困于深宅,所见无非是府中众人或虚伪或势利的嘴脸,何曾见过如此洒脱人物?且听他谈吐,对茶道见解不凡,或许……她犹豫片刻,对妈妈低声道:“无妨,光天化日,又有妈妈和护卫在侧,听听也无妨。”
她示意护卫不必紧张,然后隔着竹帘,轻声回道:“公子高见,小女子对茶道知之甚少,不敢妄加品评。只是听闻公子所言,似是对茶理极为精通。”
言公子闻言,笑声更畅快了几分:“精通谈不上,家中世代与茶打交道,耳濡目染罢了。小姐过谦了。茶之一道,贵在适口怡心,倒不必拘泥太多虚礼。譬如这盏,虽微瑕,但若遇到喜好浓香之人,或许反倒觉得恰到好处。”
他这话说得随意,却暗含机锋,既化解了沈知微的谦辞,又点出了品茶乃至为人处世的某种真意。沈知微不由对他刮目相看,隔着竹帘,两人就着茶道,竟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
言公子言语风趣,见识广博,从茶叶产地、制茶工艺,到各地风土人情、奇闻异事,信手拈来,听得沈知微津津有味,仿佛一扇新的窗户在眼前打开。她偶尔也能引经据典,接上几句,虽不似言公子般阅历丰富,但思路清晰,话里有物,也让言公子眼中不时闪过讶异与欣赏之色。
沈知微得知他名叫言三离,家中是经营茶叶生意的商人,此次是随商队来京城。他性情豁达,并不因沈知微是女子而有所轻视。
“沈小姐见解独到,言某佩服。看来这京城之地,果真是藏龙卧虎。”言三离笑道,语气真诚。
沈知微心中泛起一丝久违的愉悦。在府中,她要么是需谨小慎微的“义女”,要么是被人刁难的对象,何曾有过如此轻松、平等的交谈?言三离,像一阵自由的风,吹散了她心头的些许阴霾。
随行妈妈见时辰不早,连连示意。沈知微虽有些不舍,也知该回去了。她起身,隔着竹帘敛衽一礼:“言公子博闻强识,令人获益良多。时辰不早,小女子先行告辞了。”
言三离也起身还礼:“今日与小姐一席谈,甚是愉快。山高水长,但愿后会有期。”
回府的马车上,沈知微的心久久不能平静。铺子里发现的猫腻,需要她谨慎地向沈氏回禀。而茶楼偶遇的言三离,他开阔的视野、洒脱的性情,让她看到了高墙之外更广阔的天地。
她握了握袖中记着账目疑点的册子,眼神愈发坚定。无论是府内的暗潮,还是府外的世界,她都要一步步去面对,去了解。
[撒花]来了来了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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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市井高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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