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相府荷塘里的水,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暗流潜涌。沈知微逐渐适应了“沈小姐”的身份,在谨小慎微中,于书海、账本与礼仪规矩的夹缝里,寻得了一种危险的平衡。她将绸缎庄的账目打理得清晰明白,每月汇报时,条分缕析,连沈氏也挑不出错处,只偶尔提点一两句驭下之道,目光中审视与期待并存。
大小姐柳清韵的明枪暗箭依旧不时袭来,或是在请安时语带机锋,或是在姐妹聚会时刻意冷落。沈知微皆以不变应万变,恭敬守礼,让人抓不住错处。她深知,沉默与能力,是她目前最好的铠甲。府中下人见她虽得夫人青眼,却从不张扬跋扈,待人接物反而比一些得势的奴才更显宽和,久而久之,那声“沈小姐”倒也喊得真心实意了几分。
这日,沈知微照例在书库查阅一些地理志,为核对一批从南方来的绸缎货单做准备。当她从高高的书架顶层取下一部厚重的《舆地纪胜》时,不小心碰落了旁边一个积满灰尘、看似许久无人动过的旧书匣。书匣落地散开,里面并非正经典籍,而是几卷纸张泛黄、装订粗糙的手抄本杂录。
她俯身拾起,拂去灰尘,只见封面并无题名,随手翻开一页,字迹娟秀,似是女子手笔。她本欲放回原处,目光却被其中一行字吸引:“……前朝永徽年间,有奇女子名陆氏,尝伪冠男装,入书院,竟得乡试魁首,后事泄,然其才学震动士林……”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跳!女子参加科考?在她听来,简直是天方夜谭,却又像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了她心中某个被压抑的角落。她急忙就着窗棂透入的光线,迫不及待地读了下去。
杂录似是某位不得志的文人所撰野史笔记,记载了不少前朝逸闻。关于这位陆氏女子的记载并不详尽,只说她出身书香门第,家道中落,为振家声,冒名参考,才学如何了得,最终虽功败垂成,但其事迹却在少数士子中隐秘流传。笔记中还提到,前朝末期,因战乱之故,礼法一度松弛,隐约有风声提议允许才德出众的女子参与某种形式的“特科”,但随着王朝覆灭,一切便不了了之。
合上残卷,沈知微倚着书架,心潮澎湃,无法平静。女子为官,女子科考……这些念头,在她过去作为丫鬟花姑时,是连想都不敢想的痴心妄想。即便成了沈知微,她最大的期盼,也不过是能安稳度日,或许将来能嫁个清流人家,已是侥天之幸。
可这残破的笔记,像一粒火种,丢进了她早已不甘沉寂的心田。凭什么男子便能读书致仕,平步青云,而女子便只能困于深宅,相夫教子?老夫人当年夸她聪慧,不也常叹“可惜是个女儿身”吗?她沈知微读的书,未必比那些埋头苦读的秀才举子少;她打理铺子、洞察人情的本事,也自认不差。难道仅仅因为身为女子,她这一生所能企及的高度,便注定被框死在闺阁之内?
强烈的不甘与近乎荒唐的野心,在她胸中疯狂滋长。言三离描述的、广阔而自由的外界天地,与眼前这看似繁华却处处是枷锁的深宅,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她不要像大小姐柳清韵一样,一生荣辱系于父兄夫君;她甚至不满足于仅仅成为沈氏手中一枚乖巧有用的棋子。
她想要凭自己的才学,去争一争!去搏一个真正由自己掌控的前程!念头一旦生出,便再也无法遏制。然而,现实的冰冷随即涌来。当朝律法森严,且无女子科考的先例。她一无资格,二无门路,三则,此事若泄露,将是滔天大祸,不仅她自己万劫不复,更会连累沈氏乃至相府。
风险太大,希望渺茫,简直是条绝路。
她怔怔地站着,直到书库老苍头提醒落钥的咳嗽声传来,才恍然回神,小心翼翼地将几卷残破的杂录收回书匣,放回原处最不显眼的角落,仿佛藏起惊世骇俗的秘密。
接下来的几日,沈知微有些神思不属。就连核对账目时,也偶尔会对着数字出神。沈氏何等精明,很快便察觉了她的异常。
晚间,沈氏唤她过去一同用膳,席间挥退下人,只留心腹妈妈在旁伺候。沈氏夹了一箸鲜笋放入沈知微碗中,状似随意地问道:“知微,你近日似乎心事重重?可是铺子事务繁琐,或是……清韵又给你气受了?”
沈知微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紧。她知道,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刻。自己疯狂的念头,是否要对眼前心思深沉的“母亲”吐露?沈氏是她目前唯一的依靠和跳板,但沈氏的投资,是为了获取回报,她会支持自己近乎叛逆、风险极高的想法吗?
赌,还是不赌?
沈知微放下筷子,起身,走到沈氏面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举动让沈氏和旁边的妈妈都吃了一惊。
“你这是做什么?”沈氏蹙眉。
沈知微抬起头,目光中交织着恐惧、决绝和孤注一掷的炽热:“母亲,女儿……女儿有一妄念,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沈氏放下碗筷,神色凝重起来。
“女儿……”沈知微声音因紧张而微颤,却字字清晰,“女儿近日读书,偶有所感。感念母亲再造之恩,给女儿新生。女儿不愿此生只如寻常闺阁女子,嫁人生子,碌碌一生。女儿……女儿想效仿古人,磨砺学问,他日……或可尝试,如男子一般,参加科考!”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才说出来。室内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沈氏盯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深得像潭,看不出丝毫波澜。旁边的心腹妈妈更是惊得张大了嘴,像是听到了什么妖魔鬼怪之言。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瞬都如同煎熬。沈知微跪在地上,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雷霆震怒,还是被当成失心疯赶出去。
良久,沈氏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科考?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那是男子的道路,是祖宗成法,是铁律!你一介女子,如何能考?凭什么去考?”
“女儿知道此事艰难,近乎妄想!”沈知微叩首,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坚定,“女儿凭的,是母亲给女儿的才学机会,是女儿不甘雌伏之心!女儿不敢奢求金榜题名,只求一个机会,能如男子一般,凭文章学问,去争一个站立于人前的资格!哪怕……哪怕只是让世人知道,女子亦可有此志向,有此能为!”
她又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沈氏:“母亲曾教女儿,投资需看长远。女儿愿将此身、此生才学,皆系于母亲之手!若母亲愿助女儿一臂之力,女儿成功之日,便是母亲投资获利最丰之时!女儿……愿以此志,报答母亲厚恩!”
她将话说得极其直白,甚至有些**裸。她知道自己是在赌博,赌沈氏有足够的野心和眼光,能看到这桩“奇货”背后惊世骇俗的、一旦成功便将获得无可比拟的回报!
沈氏沉默了,她重新拿起筷子,却没有夹菜。暖阁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她变幻不定的神色。
风险,太大了。一旦事发,便是欺君之罪,满门抄斩也不为过。
但回报呢?若真能成……一个由她亲手培养出的、开天辟地第一位女进士?甚至女状元?将带来何等巨大的声望和影响力?这将彻底奠定她和她亲生儿子在相府、无人能撼动的地位!远比寻常的联姻、财富的投资,更具颠覆性!
这丫头,竟有如此胆魄和野心!沈氏心中震撼之余,竟也生出难以言喻的激赏。她果然没看错人!
不知过了多久,沈氏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目光重新聚焦在跪在地上的沈知微身上,语气复杂难辨:
“你……先起来吧。”
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但沈知微知道,她没有立刻斥责自己荒唐,本身,就已经是一种信号。
希望的种子,已然种下。剩下的,便是等待它能否在现实的冻土中,寻得一丝萌发的缝隙。
[害羞]来了来了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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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科举壮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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