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王,先帝二子也”
世人想起元禧,第一印象总是那令人尴尬的齿序
“实则”
李父瞥了眼温惠放在桌案上的令牌,捋着须髯神色莫测:
“咸阳王之母乃先帝左昭仪,位同副后,而陛下之母,当初不过一贵人,两人又差不多时候怀珠,唉,只能说是上天注定的命数”
棋差一招,为君为臣
“话不能那么说”
李僖将桌案另一头少女够不着的菱粉糕特意摆到她面前,笑意在渐暗下来的天色中显得格外温柔
“我朝实行子贵母死之制,莫见其子煊赫,须怜其母悲哀”
后妃们的命也是命
她们还那么年轻,怎么可能甘心就这么死在所谓荒唐的祖制之下,连十月怀胎诞下的孩儿一眼都见不着,便要将此身付之毒酒白绫
这太不公平了,温惠在心里烦闷,什么“子弱母强,恐女主颛恣乱国家”,真是可笑
干嘛总把女人想得那么愚蠢那么贪婪,古往今来英明的太后皇后那么多,说到底都是当皇帝的小心眼罢了,见不得女人踩在他们的头上
不过
上天就喜欢开玩笑,本朝就算下了此等死令,可偏偏就出了一位掌权三朝,真正将“外戚”玩到极致的——文成文明太后
防不住的,是金子,女子终能闪耀
“汉武,是实实怕了吕皇尔,燕翼贻谋,才开了如此荒谬之先例,也罢,不过温惠,汝之言所谓咸阳王者,在老夫看来,却是未必”
好装,李僖在心里调侃,在未来儿媳面前还表演上了,开始一口一个老夫充长辈充高深莫测了
“此话何解?”
不是他,还能是谁
但看着温惠眼睛亮亮身体前倾明显很感兴趣的模样,青年嘴角还是忍不住翘起,最终只默默拿了块她最爱的糕点遮挡住自己上扬的情绪,浅尝,嘶,好甜
“其一,自是‘鞭长莫及’”
尚书仆射用手指轻轻点着桌案
“亲王远在千里之外,如何知晓冯后的一举一动”
“就不能提前将刺客安排入未央宫,伺机而动?”
“那他如何料得,冯后一定会请女郎入宫,女郎也一定会入宫”
是哦,温惠神色一凛,倘若自己当初承嫂嫂元嫣之护诶就是抵死不从,冯后难不成还会从宫中派人把她绑了去吗
唉,樗真的......早知道不该去的
“富贵,险中求?”
“这算哪门子富贵”
李僖轻笑
“其二,便是‘师出无名’,陛下倚重咸阳王,不仅因其为手足至亲更是重其才干,一个既能如此沉得住气布局于千里之外者”
“怎会把赌注压在一件不可能成功,反之还可能暴露自己身份的刺杀上,图何?”
李父拿起桌上那做工粗糙的令牌,在仔细端详后又放回了原位:
“欲盖弥彰,嫁祸之意更甚,何况,若真要挑起我等与冯氏争端,何不,换一个更好的人选”
“他都有能耐将刺客放入内宫,便更能将手伸入前朝,南平公性情浮躁,北平伯更是鲁莽之辈,三言两语便能被激将,继而做出些违礼之事”
“比如,师寔,倘若你被冯氏当街殴打,会如何”
“......哈?”
就不能换一个体面一点的假设嘛
李僖微微一愣,但很快就用手抵着下巴认真思考起这话的可能性
“此仇不报非君子,世族重节,师寔会记恨他一辈子,但不屑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才怪
他会很阴暗得也找一波人,将冯氏暴打一顿
李师寔又不是真君子
“是也,何况——”
何况内宫消息闭塞不一定能将事态扩大,温惠眨眨眼,李父的意思是咸阳王就算有这心,也不会选这么蠢的做法
毕竟成者祖龙败者燕子丹,她想得到这令牌的联系,旁人怎会想不到
“何况咸阳王承先太后恩惠,与冯氏关心甚厚”
实乃一丘之貉,就算背刺队友也不会找一下就会被队友发现的方式啊喂!
“温惠,何不再想想,朝中究竟是谁与冯氏水火不容,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殿下,留步”
是太极之殿,九重玉阶
金冠蟒袍的太子正独身一人缓缓往下,斜阳将他的背影拉得奇长,长到携少年身后整个金阙宫城共葬于如火如荼的血红之中
是阴骘的眸光,是抿紧的唇角
而当一只大手滞住了他的步伐时,元恪再也忍不住,回眸厉声呵道:
“请司徒自重!”
银白的蜘蛛亮起了他锋利的毒牙,可在自负的母族眼中,这些都只不过是小儿沉不住气的浮躁罢了
他憎恶冯氏,他记恨冯氏,他做梦都想变成冯氏
到时元恪即位,说不定,他就是第二个冯太师
对视,司徒高肇并未松开握住元恪肩膀的手,甚至还站在更高的玉阶上静静俯视着少年,玉笏揣在手中,神色却无说出的话半分哀伤
“恪儿,今日是容娘的生辰,晚膳来舅父府上小坐片刻罢,外祖母和英娘都很想你”
又是这些话,天天把他可怜的母妃挂在嘴边
袖中之拳紧握,可少年脸上却慢慢褪去了厉色,取而代之以一成不变的假笑面具
“司,呵,舅父有话直说便是”
“恪儿呐,太子妃之事舅父不怪你,那于氏满门忠烈又随着先帝出生入死,于理是该抬举他家女郎,只是啊,真真可怜了英娘的一片痴心”
啪,感情牌
高肇很满意得看着掌下少年微微动容的神色,殊不知人家只是蓦得忆起了自己可怜的生母,对父皇依是一片痴心,痴心到离世前的那刻都笃信文帝会为了她严惩冯后
殊不知后者才是“真爱”
一句病故,两句赐封,就彻底蒙上了满朝文武的眼鼻口舌
真是讽刺,“舅父”的“司徒”之位,渤海高氏如今的“煊赫”,竟都是踩在母妃的尸身上才得来的
“......孤自会好好待她,舅父又何必拐弯抹角说这些个,一家人”
元恪将最后三个字咬得极重,嘴角弧度刺如冬日‘暖’阳:
“何不敞开天窗说亮话”
“恪儿真是重情义之辈”
先是缓缓收回了自己的手,司徒大人继而打量起四周,确定周遭无人之后才缓缓揣着玉笏走下玉阶,用眼神示意元恪,舅甥俩边走边聊
“.......”
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身后,是少年瞬得阴沉下来阴骘的脸,倘若此刻元恪手里有把匕首的话,说不定他就会丝毫不带犹豫得扎向“舅父”的脖颈
烦死了
当然,当高肇回眸的那刻,太子又重新戴上了那张假笑着的面具,一口一声舅父叫得亲热,直迷人心眼
“陛下,已准许了彭城王一同南下,监国之职,并交与任城王元澄”
“这是好事,六皇叔文武双全,得此良将陛下更如如虎添翼,直捣黄龙指日可待”
“先不论任城王之父只是陛下曾祖父之子,与中枢的几位亲王不能相提并论,可,恪儿,你可知那元澄的王妃,姓”
“冯”
“乃冯太师第七女”
世上诸如渭阳君冯令灿那般高傲不认命者终是少数,何况她不仅是太师之女,更是文帝姑姑唯一的遗女,还有一张与文明太后有几分神似的脸,婚姻之事,但凡她不松口,旁人根本劝不动(也不敢逼)
但下面几位年岁相近的姊妹呢,冯氏眼看着江河日下,她们又失去爵位依傍只能仰人鼻息,自然一个萝卜一个坑,赐给了那些宗室郡王
长兄再亲厚终究隔了一层,更何况冯家还是那个家庭氛围,自顾自,鸟各飞
及笄纳吉等都是汉家的传统,鲜卑人成熟得很早,文帝现在才三十五不到,二公主元嫣就已经十**了
当然,这一切的一切落入政敌渤海高氏眼中,都是最见不得的“抬举”之举
再抬举干脆子承父职,将南平公一步封为太师得了
“而且南平公这次也随大军南下,陛下甚至还给他像模像样封了个‘将军’,车骑大将军,位列上卿,正二品呐”
高氏只有元恪母妃作挡箭牌,冯氏却有三者,太后太师皇后,文帝即位时只有五岁,说是太师为父,太后为母一手拉扯大也不为过
哦,外加还有个“挚爱”,冯后
南平公只要坐那不说话,可怜巴巴得望向文帝继而用袖子擦擦泪,再忆忆往昔岁月,后者再怎么心硬,都会分他一块肉吃
冰冷的权与利之下,也总有些重要的情与义
“而舅父的人,却无一者得以重用”
元恪看着高肇“欲说还休”的脸,很主动为他补了下文
“不过无妨,无论陇西李还是范阳卢,都是孤的人”
“呵呵”
啪,挑拨离间牌
司徒眸光一暗
“无亲无挂的,世族都是些趋利避害的家伙,恪儿啊,他们既然能毫无顾忌舍了元庶人这张牌将来,不一定不会把刀锋对准你呐”
“只有舅父和你,血溶于水,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这就是司徒和太子的思想觉悟不同了——在元恪看来,利益的关系反而比所谓亲情更加可靠,毕竟李仆射李世子都真帮他除掉了废太子元恂
不像高家,人菜瘾大,一个子半个兵都拿不出还一个劲问他要钱要权
与虎谋皮也好过与猪当队友
“诸亲王如此位高权重,到时恪儿登基,不好办呐”
啪,最后一张,利诱牌
“父皇正值壮年,舅父说这事为时尚早了些吧”
“我看未必”
元恪眼神刷得就锐利了,这话要是传到文帝耳中,高氏一族人的脑袋估计都不够他砍
“容娘以前跟舅父说,陛下素有头疾,近年来也愈加频发了”
“......”
啊哈,实在妙哉
“恪儿,到时世族顾命亲王辅政,不好办呐”
“舅父,所言极是”
是啊,元恪是该考虑下以后了,他与文帝的父子情实则比元恂还要淡薄,何况中间还隔着弑母的,血海深仇
“宗室亲王,以咸阳王元禧与彭城王元勰为上”
“还有将来,孤的皇弟们”
好舅父,请一个都别放过哦
高肇一滞,但转眸看着元恪带笑的无害面庞,终认为是自己多了心
元恪素有温良之美名,不是吗
“虽说陇西李是我们的人,但李仆射如此高功,又是太保又是开国侯的,范阳卢亦是拥兵甚重百年累贵,将来啊,恐生祸端呐”
当小儿跟你说尿床时,他实则已经尿了一裤兜了,先斩后奏,巴适(舒服趁手)得紧
“仆射是该,安享晚年了”
元恪还在笑
“至于他家世子,舅父不必多虑,孤自有安排”
“是,世族阀阅一时也动不得,他们不过给块肉就能安生的家伙,只是冯氏——”
“这不还有孤的好皇姑吗,彭城公主,陈留,长公主”
“也是,兔死狗烹”
高肇大笑三声,忍不住用力拍了拍元恪的肩,心叹真是好一个甥类舅
银袍少年依是扬着唇角,殊不知连舅父的那份,他都已在心里为其设完了终局
“咸阳王和彭城王,恪儿觉得,哪个更容易——”
弄死
“六皇叔与陇西李是姻亲,孤是重情义之人”
而高肇是柿子爱挑软的捏的那个,不过,无妨,反正只要太子听话就够了,先斩后奏,也不知他给冯氏埋下的局,成功了没有
最好真死了,毕竟凭李卢两家护犊子的脾性也尽够冯氏喝一壶的,长乐冯氏,如果能再多一位庶人,想想就叫人开心
“那,恪儿晚膳还来吗”
“不了,孤还得承陛下之命去洛阳侯府一趟,好,舅,父”
可别叫朕失望啊
执棋者亦是棋局中人,背刺者终遭背刺
无所谓,至高无上的荣耀终将向天子臣服,元恪会站在最高的位置上织起蛛网,戏弄众生
元宏,拓跋宏,怪就怪你当初,看走了眼吧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司徒竟如此......简直,僭越”
洛阳候府,家主于烈握着酒盏看着中心不止的波纹,嗤笑出声
“是啊”
微醺,元恪撑着头,少年脸上是单纯的苦恼
“顺娘是您的侄女,将来就是太子妃皇后,于氏便是孤的丈家,咱们又都是鲜卑人,可舅父......”
“嘁,一个逃过来的夷族,这大魏还轮不到这孙贼说数!”
“可司徒,终究是孤的舅父啊”
“殿下是个好孩子,重情义又心肠软,别担心,老夫定会替殿下出了这口恶气!不过到时,还望殿下,好好待顺娘”
“侯爷言重了,孤与于氏”
“自是一家人”
元恪在正史上的评价也是“大功大过”,但绝逼是个狠人,把孝文帝留下的辅政大臣(八个还是六个)全弄嗝屁了,自己的亲弟弟也不放过(好几个)
但同时,他又很有政治才能,北魏在他手里达到极盛
碎碎念:
好爱这种全员恶人的xp
最近好忙,刚考完六级(感觉能一遍过)又要20天不到极限学十几门课(太极限了),继续死遁┗( T﹏T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5章 手足之亲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