晡时,开国侯府,门房
“卢家娘子?”
好尴尬,这是温惠第一次主动来找人家,人在马车上还偷感十足得派鸣翠先去打探军情呢,没想到就这么被那混不吝的妹子,李媛华姑娘抓了个正着
好尴尬,她要下车吗,她要说什么吗?不下车感觉很不礼貌,下车了又要直面疾风,万一人家上来就直接一句——
“您是来寻阿兄的吗?”
......
这叫她怎么回答呀啊喂!!!承认的话不就直接明示了她与那混不吝之间——等下
他们之间......
低下眼,温惠长长呼出一口气,自己与他的关系......
想到脑海中那道如芝兰玉树般的俊秀身影,少女胸膛忽涌上些莫名的情绪,是啊,他们之间
到底算什么呢
朋友?她是个明眼人,看得出两方家长的态度,自己矢口否认与那揣着明白装糊涂有甚的区别?
可,恋人?未婚夫?郎婿?温惠逃避似得从不去面对这些问题,她对婚姻有着天然的恐惧与抵触,李僖很好,出生好长相好又有才学,前途可谓一片光明,也值得京城少女为之倾倒,可.......
欸说白了她就是不想结婚嘛!
婚姻,在温惠的认知里就与范阳的大宅,严肃的祖母叔母,满口的教化规矩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东西,再鲜研活泼的少女,也会在日复一日的打理家务管教仆役相夫教子处理一大堆婆婆妈妈中变得憔悴,变得面目全非
何况,是一族的宗妇
温惠也许会学着去“爱”一位所谓的郎婿,但首先,她最爱的只有自己,以及,自己的家人
谈情说爱可以,谈婚论嫁请速速远离!如果可以
掀起华帘,她扶着鸣翠的手慢慢走下车
温惠何尝不愿像元华她们一样,纵游四海,看看天看看水,去追寻更有价值的生命意义呢?
“师寔......在吗?”
“长兄还在东宫”
没下班呢,李媛华歪头看着温惠很是局促的面庞,竟坏心得起了逗弄心思——嗯,李家这几个心都黑
“卢娘子有什么事嘛?媛华可以代为转达的”
“没有”
不是她在下意识否认什么啊!温惠你可是为了探前线的战事而来的呀!
“令妃和道瑜呢?”
“令妃阿姊随阿家到荥阳去了,至于道瑜——”
李媛华负手往前探了探,似乎想在马车中逮住另一人的身影,不过很遗憾呦,温慎小姑娘并没有跟来
“道瑜跟着往前头去了”
她就说!温惠就说李家哪来的比她们还准确还提前的密信!敢情前线也有自己人呐!
“倘若娘子是为了令兄之事——”
行了,客套话也说完了,女郎正回身,带着温惠往开国侯府内而去
“且随媛华来罢”
而温惠并不是第一次莅临开国侯府,然从最初跟在李氏身侧亦步亦趋的好奇观望,到如今竟能比李媛华更快找到隐于园林中的雅轩,她有时也不得不讶异起自己的悄然改变
女郎还知道李府中央有一片九曲的长湖,湖中心停着一小轩,湖旁栽种着的是文冠与玉兰,她亦清楚如何从门房寻到正堂,再从正堂去到后辈们住的地方,女郎的暖阁,公子的书房
真的,快成为和“家”一样的地方了呢
......挺好的,试着去接受,也没什么不好的
毕竟日子总要过的嘛
不过
那候官踹倒的门,倒是真修好了
“阿兄说娘子”
两位女郎相对而坐,李媛华为温惠斟茶的手微微一顿,很滑头得改了称呼
“说阿姊最欢喜甜而不腻,口感清凉的糕点,家里总备着些呢”
温惠看向桌案上摆着的那些精致小食,脸上忽有些烧热,她,她有那么贪食吗真的是
“赭阳那边......”不过还是先得问正事
“唉”
轻叹,李媛华端起茶盏很优雅得抿了一口,她也再不复初见时那般怯懦瑟缩的模样,哎呀,正牌的亲王妃,气势上还是要端起来的嘛
“这天下之事坏就坏在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可要媛华说,阿姊,令兄——”
只听那清脆的叮得一声,盏与声同落于桌案,轻极,稳极
“死与不死,又有何区别?”
这是“盟友”的态度吗!
“阿姊”
这是温惠第一次与面前少女单独交锋,而她们,都很好的将内里所有的阴暗掩盖在一片温良的外表之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像极了
“陛下的处令已经下来了,削官免爵,然,削的只是令四兄的官,免的,也只是令四兄的爵”
......到比她想得要好
“但依媛华愚见,知其不可为便不为,阿姊还是为自己,为卢氏多考虑才是,将军这般,终归不是上策......这也是阿爷和长兄的意思”
活与不活,卢道虔这个人在南征上对文帝而言已经无用了,没必要为其浪费南下的宝贵时机,卢氏更没必要为其去触天子的霉头,简单来说,青年与赭阳一样,都成了弃子
“长兄的意思是,希望阿姊能写封家书劝劝令兄,龙骧将军”
兄杀弟,好狠的计策
可温惠并没有任何表态,话少,也是她这人最大的特色之一
那混不吝,也好狠,平日里跟几位兄长嘻嘻哈哈笑脸相迎的,没想到一出事也甩得飞快。真清醒,真利索,纵温惠知道这是顾全大局的“大智”,但
“这样的僵持,对我们并无益处”
“抱歉,我做不到”
但,那是温惠的家人,卢道虔的因果自有天定,她不想去干涉任何人的生死,更不想带着罪孽感过完余生
李师寔
你会这么干脆舍了我四兄,将来也一定会如法炮制,用在一个更没实权的女郎身上吧。不过幸好,她对他还没到那种非君不可的地步,或而言之,温惠对人性从来没有任何期待,人都那样
她似乎天生没有爱人的能力,对亲朋友人的好更多是生养的报恩,以及你待我如此,我偿你温情的报之琼瑶
哎呀,实则啊实则
不经意间,她对他的感情已经从最开始关我屁事的全然无视,到如今竟会因其行为不称心而不满并开始浅浅内耗,这何尝,不是一种动心呢
“陛下,接下来作何打算?”
李媛华轻叹,长兄因也知面前少女的脾性,让她不必去“威逼利诱”
“欸?”
见其不言,温惠也歪头,浅浅一笑
“师寔和殿下,没和您说吗?”
“......”
好像,李媛华黑线,面前少女笑起来的模样简直和长兄一模一样
“咳咳”
不过她当然知道,元勰的嘴其实比卢大兄还要碎,巴不得将文帝带过去的人外加他们手底下的属官部曲全掏给李媛华听,而倾听,也是这场联姻最主要的“目的”
嫁入皇室的女子,亦是家族精心培养的探人
“等赭阳一事毕后,六郎便随陛下攻打襄阳,咸阳王殿下与令尊直引南阳,南平公拒守钟离一地,辅国将军王氏留悬瓠,还有一位宋将军——”
哎呦您这不是了解得挺清楚的吗
“宋参军?四兄寄回来的家书里好像有提及过”
“非,乃右卫将军宋义和也,他家并非显贵世族,但与御史李彪相交甚密”
“李彪?”
坏了,听到这个人,温惠就不由得想起当初在未央宫时,高英高喊的那句
“......枉他当了十余年的太子,到头来以庶人之名连皇陵都不配进,就连一封辛辛苦苦写好的忏悔书,哈哈哈哈,都被御史李彪大人当着我伯父的面撕了个粉碎”
嗯,有意思
“阿爷与御史李氏在政见上颇有不和,如今更是,乌泱泱吵得闹腾”
“还是阿爷一手提拔上去的人呢,背信弃义”
最后这句话李媛华咬得极轻,温惠并未听觉,只道:
“太子与司徒大人呢”
“殿下一切如旧,司徒大人,称病不出”
好一个避嫌,温惠哑然,又问:
“南平公打钟离吗......钟离,那不是先前咸阳王亲信在的地方?”
这点,四兄在家书中有提到过,钟离与几个“阳”之间相隔千里,出了事便很难支援,何况让一个丝毫不了解军情的勋贵去守......他,到底在谋划什么
“这,圣心难测,媛华便不知了”
咸阳王......
四兄的事温惠直觉他依脱不了干系,可这一切的一切发生得也太顺理成章太自然了,如一蛇快速伏行于草丛中,让人丝毫抓不住把柄错处
是你们自己粗心大意,是神明佛祖不佑尔
而且
温惠长叹一口气
就算她抓住了把柄,又能如何呢,旁人会信她吗?
显然不会
消息也问到了,女郎刚想放下茶盏起身告退,忽见李家一侍女急匆匆从外头跑进,急到被新修的门槛绊倒直接重重摔落在地,再抬头迹,一道鲜红若细蟒的湿迹,慢慢得,也从她的额角滑落
“不好了!娘子!不好了!”
“济南公主!公主殿下她!她——”
“啪嗒”
盏落于地,摔了个支离破碎
曾几何时,因果重覆,又是如潮水般的亮光,照夜明
夏夜凉,人心惶惶
“温惠,温惠”
闻得消息的元华迅速从公主府赶来,而此刻的固惠安侯府也早乱成了一锅粥,人影嘈杂呼号奔走,还夹着些隐隐绰绰的抽噎声,混乱,穿行而过,她终于看到了
少女站在珠帘外,脸色发白,浑身上下都写着四个大字——手足无措
温慎也傻了,颓然坐倒在木椅上,情况比她们想得还要危急,就连从内厢走出来的医师都是满头的大汗,一个劲得摇头
“不对,不对,这,这”
有人扶住了她的肩,温惠慢慢从僵硬中暖过身,只听元华沉下嗓音,喝问:
“究竟怎么回事!”
“殿下,公主殿下虽落水遭了些惊吓,可,可”卢府的医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抖若筛糠:
“不至于啊,不至于”
“说”
温惠捂着自己的心口,她知道元嫣素有心疾,可心疾心疾,到底是何种类何种程度,却浑然不清楚
“不至于脉搏微弱至此,气息几近全无啊!”
......
啊?
医师将脑袋抵在地上,声如泣血
“什么!怎么可能!”
温慎瞬得站起握紧扶手,温惠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要不是元华撑着差点就直接瘫倒在地,不可能,恐惧和绝望刹那冲到颅顶,她不敢去想,不敢去想万一元嫣,不,不可能
四兄,不,不会的
能救的,一定能救的
“嫂嫂为何会落水!”
元嫣陪嫁来的宫婢早已哭晕了一大片,剩下理智尚存者也都灰败着脸色说不出话来,是啊,在她们看来,这一切都太巧了,是意外,是公主自己看了家信,是公主自己不小心坠入湖中
是注定的命运而已
“说话啊!”
因猛用力,温慎砰得从椅上摔倒在地,可还没等小红去扶她早已自个挣扎爬起,一把攥住宫娥的衣领,是声泪俱下:
“你们不是从小伺候在嫂嫂身边的吗!她身上有何隐疾你们不是最清楚的吗!”
“以前都是宫中的太医......”
那宫娥脸色憋得通红,忽然一把甩开温慎,失声叫道:
“还不是因为你们卢氏从前头寄回来的捞什子的信!才,才......”
信,元嫣看信了,谁给元嫣看的信
温惠大喘了两口气,这个答案已经昭然若揭,鸣翠和卢府侍女不会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为什么,可她为什么要
“不要再东拉西扯了!”
元华大喝,带着些心疼扶住了温惠的手臂
“宫中的太医呢!去请啊!”
“快宫禁了”
闭眼,可这一切实在是太巧了,温惠在心里苦笑,若命运是本戏册,她感觉自己都已重走了一遍剧情
落水,昏厥,宫禁,连双方的人员都是那么像。可这次没有阿家为她兜底了,没有阿爷祖母镇住场面了,偌大的固惠安侯府只有两位尚年幼的女郎——她们只能靠自己
“狗屁的宫禁!”
松开温惠,元华握紧腰侧的长刀,将牙齿咬的丝丝响
“又是那个贱人,他*的,走!”
语罢,在一众武婢的应诺声中,公主转身向厢外的漆黑而去,背影决绝,像极了那孤城外准备最后一次冲锋陷阵的大将军
宫门而已,破又如何,只要能亲手剿灭冯氏一族,她就算背上谋反的罪名下他十八层地狱又如何!
“等下”
蓦得,将军的手被一纤细的力量滞住,回眸,绿裳少女眼中是元华从未见过的坚定,苍白的唇瓣若蝶翼轻扇,却听她一字一顿道
“我陪你一起”
她们是盟友,是同绳的蚂蚱同根的并蒂花,大不敬的罪名,温惠不能让元华一人扛
“温慎,看好这里,鸣翠,告诉枫叔,调取府兵百余,咱们,去把太医,请,出,来”
*的,要干就干票大的,他们可是堂堂北州第一冠族天下豪族之首,什么僭越!干的就是僭越之事!有权干嘛不用!她卢温惠,干嘛要守这些无聊的破规矩!
只有能救得了元嫣,救得了她的家人,大不了
以命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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