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波罗蜜多呐,她该怎么啊
般若即是离妄,何以能离,不住妄心故,度一切有苦,离一切相,了知一真如心性同一切法性,得现清净圆觉
你,看见了什么
火
好大的火,心火,混沌里无边无际的火,它在疯狂得卷过屋檐草墩,贪婪得吞噬掉一切,滚滚的黑烟是其饱腹艳足后打出的响嗝,别怕,再凑近些,你听见它说什么了吗~
这都是因果报应,这都是
命
别不信嘛,你们的君王都那么信呢——旧都新都供上了那么多的石窟,让佛祖灵童待在里头微阖着眼欣赏,这荒唐世间上演的一出又一出的好戏
呀咧呀咧,火越烧越大了呢
以孤城为养,以万千生灵为养
“你怎么敢!”
卢道将刷得掀开军帐,不可置信得望着黄土垄下齐天高的浓烟以及那足与夕阳相媲美的,跳动着的金红。赭阳,马蹄的踩踏和兵器的挥砍声是那般刺耳,是为这人间地狱送上的最后一章悲鸣
气急怒急之下,男子一把揪住宋参军的衣领将其拎到半空,可出乎意料的,后者脸上却无丝毫内疚或是惶恐不安之色,此刻更是懒的装:
“我们又不是你卢家的部曲,发什么羊癫病”
“你找死,我们可不想死,误军情者,按律当斩”
“陛下不是下了死令‘淮北之民不得侵扰’——”
“民?”
被拎在半空,宋参军也不觉得不适,只用一种看傻子般的眼神睨着卢大兄,轻飘飘得反问:
“土著者曰民,外来者曰氓,境内者曰民,境外者,曰狄曰戎曰夷曰蛮!蛮夷狄戎者,为何不除之!”
“可他们都是人啊!活生生的人啊!”
大火,神的孩子在起舞,骨血彻底腌葬入漆黑的焦土,向这个荒唐而又癫狂的时代致敬
说文解字引经据典这块卢大兄那肯定比不过从底层打拼上来的宋参军,但汉家的忠孝礼义叫他如何去接受这屠城的荒唐事!书上不都是说君应当以民为贵吗!不都是说要爱民护民——
“岁大饥人尚且相食,什么东西......呵哈哈哈”
嘲弄的笑声从漆黑的咽喉中破土而出,宋参军笑啊,几乎笑出了眼泪
“永嘉中关中人相啖,王璋食司马越余众,石勒军士相食,冉魏邺都人相食,都是肉都是动物有甚的区别!不过是个空壳子里套着些会流血的五脏六腑罢了!”
谁又比谁尊贵了去!
“所以呢?攻城的那可都是鲜卑的军士,将军若觉得覆水能收于事能补大可带着部曲良将冲下去,哦对了”
男人眯起眼睛:
“在下忘了,您的好四弟还在里头——”
“砰!”
再也忍不住,卢道将对着宋参军的脸就是狠狠一拳,并将人直接撂倒在地猛踹两脚。可后者早就习惯这些无关痛痒的打骂了,捂着腹部挣扎着站起,参军还是笑:
“将军应该高兴才是,您一来不用废自个一兵一卒就能坐收渔翁之利,咳咳咳,白捡战功,二来,还能直接除掉个将来分家产的家伙不是?”
笑话!他堂堂范阳卢氏怎还会在乎分家产这种狗屁!他卢道将根本就不是吝啬官爵名位之人!
又是一拳,男人也不躲,鼻青脸肿的模样可怜中带着丝瘆人的意味
“不过也是,您家大业大自不在乎这些蝇头小利,呵哈哈哈,可将军呐——你既然这么菩萨心肠这么怕见血,就应该好好待在范阳,别到战场上充圣人,畏首畏尾,欺软怕硬”
夕阳,黄沙,火光
被打得一次次趴下,又一次次站起,底层人的生命力向来顽强如野草,打到将军失了力喘着气,而他,依旧笑嘻嘻
“再怎么样都已盖棺定论!除非天降大雨,神明济世,方能救民氓于水火之中!”
卢大兄靠着木桩,看着对面人天经地义的笑脸,第一次,男子对自己少年时曾下定决心追寻的目标,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将军呐”
他好像,真的不适合这里,真的不适合残忍的战场
“你就是个怂货”
神明在夕阳中将男人的脸撕裂,笑声伴着远处的厮杀声,喊叫声,哀嚎声,尽数冲破他的耳膜
“又怂,又蠢”
回家吧
不如归去
身体的每根经络都在颤抖,怒气直接冲散了他所有的理智,只瞧着那龙骧将军摇摇晃晃得站起,将长枪向前置了去
刺穿了何人的心脏,又是何人在跪地高喊,又是何人在火中取栗
“阿娘,阿娘.....”
骨哨无声,密道却有尽,头顶的脚步声嘈杂,却在两道闷哼后,彻底无了气
底下躲着的孩童和青年都愣了一瞬,但立刻同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后者先一步用手捂住了小儿的啼哭,靠着墙沿凛着神色屏着气,可外头不是北军吗?卢道虔,你在害怕什么,你在担心什么
鲜卑人是最不怕见血的
若那人真要他的性命
大可找个趁乱不备的由头
不,自己还要好好活着,嫣娘还在洛阳等他归家
真可怜呐,连自己的国人都要防备
鲜卑语卢道虔只能辨出些模糊的音节,只知其中有位候官的角色,她正踩在他们头顶的木板上,一下又一下得用靴尖摩擦
“那两个姓曹的呢”
“扔到衙门口的尸垒里去了”
“啧”
按理说要砍下其的脑袋交差,算了,情急之下也不用管这些流程了
“谁放的火,臭得慌”
“这群刁民..... 陛下估计要发大火”
“那真是可怜卢将军了,当了好一个替罪羊”
第三人的声音,带着些藏不住的幸灾乐祸,卢道虔眸光一暗,没想到长兄也......
“死光了就行,死光了就好交差——”
“没呢”
候官声音淡淡,却使得在场所有人心间刹那拔凉
“底下,还有两个”
不是连呼吸声都听见的吗!!这是这个时代能有的侦查能力吗!!
候官,本就是杀神
随声落,那木板“呲”得一声被长刀劈成两截,卢道虔赶忙用袖子遮住阿驷防止飞溅的木碎划伤小儿的脸和眼睛,而他的心,也瞬间跳到了嗓子眼
“自己出来?或是本官给你个干脆?”
青年甚至能看见那泠泠月光投射在鬼面上而泛出的冷色,吞了吞口水,卢道虔真的鼓起了平生最大的勇气:
“吾乃固惠安侯之子,大魏驸马都尉卢道虔”
拜托能不能讲点人性啊!不至于吧不至于见人就杀吧!
“固惠安侯”
候官低笑两声,似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人般
“你家大娘子倒与本官缘分不浅,出来吧”
温惠?小妹是怎么跟候官扯在一起的!
“你们——”
“出来”
于霜色下,射月施施然收刀站直身,挺好的,这赭阳负隅顽抗宁死不从的防守真让她好好过了一把瘾
“你们不会动手,对吧”
怀里护着个孩子,卢道虔还是小心,再小心为上
“你怎么比她还啰嗦”
射月不耐,挥挥手叫鲜卑下属先去城里搜罗搜罗还有没有其他活口,待到风静月明之时,那两个脑袋终于从土坑里探了出来,浑身都是泥尘,简直狼狈得不像话,哪还有一点昔日公子哥的雍容尊贵
“呜呜”
似被鬼面吓了傻,那孩童扯着卢道虔的袖子靠在他的腰臂处,竟嘤嘤得小声啜泣了起来
“阿娘,阿娘.....”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卢道虔蹲下身将人护在怀中,像个老母鸡般,警惕得盯着靠在被移开假山上的射月,以及那长刀上尚未干透的,缓缓向下淌着的猩红。可还没等他纠问出声,但见候官在长长看了眼阿驷后,便起身示意青年跟上
“干什么”
“送公子哥出城”
公子哥?卢道虔皱了皱鼻子,这个语调让他不由得想起温惠小时拍着手歪着头故作无辜的调侃模样,嗯,在满身肃杀的候官身上很违和就是了
“......”
大娘平日里看着老实,怎么私下里能跟这种家伙混得那么近!等回了洛阳!他一定要揪着她的耳朵狠狠责骂一顿才是!
“阿娘,阿娘”
小儿仍泣,而护着他的青年脚步微微一滞,回眸望着那被月光照着的两滩涔涔血色,卢道虔一时真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是一种极为病态的欣喜
他太想回家了,实在是太想念他的妻子了,以至于望着救命恩人的遗处,青年心中竟是一片无法言语的麻木,悲喜交加,只得将握着孩童的手更紧了紧
世上之人,哪能都对得住呢
“别怕,我们回家了”
“你不该救他”
黄沙,惨白的月,被焚尽的城池,以及两道快要交汇在一起的亮光
霰似薄纱轻盈唯美,在一片临了的安静中,射月负手转过身来看着他们,长身直立衣袂翩飞,鬼面无悲无喜,无风无浪,声亦若远山传来的神音般飘渺:
“他是南人的后代,必将仇恨的火种延续,逃不掉的,等他大了,你又该如何去解释他的身世,叫他如何去接受他的‘阿爷’,竟是灭族仇人,养着他的土地,竟是用他的故乡祭奠而成”
她的声音好低好低啊,似在吟唱历史的童谣,讲述着自己的身世,草原的故事
鲜卑从前也有好多好多的部落,拓跋只是统一了它们而已,就像北边也有好多好多城池,大魏只是统一了它们而已
“所以”
风起,这是候官为数不多的话多时,无父无母无亲无族甚至连名讳皆无的她最终还是将刀拔出了鞘,背靠着越来越近的光晕,直指向孩童的心窝
“给他个干脆”
“不”
卢道虔咻得将人用破旧的大袖遮住,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勇气跟候官叫板
“时间会包容一切,阿驷是庆祖的孩子,我会带他回到洛阳”
北边也是汉人的故乡,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嫣娘是个极好极好的人,将一切都说开了,应该能接受这个孩子的吧,嗯,阿驷会成为他们的长子,叫什么名字好呢......
“庆祖!庆祖!”
是长兄的声音!
“阿娘,阿娘.....”
“阿驷,会有一个新的阿娘呢,哦不对,等到了洛阳,可就要改口唤‘阿家’了哦”
“阿家.....”
洛阳,阴雨绵绵
众人围坐在公主床边,温慎已哭哑了声,温惠死咬着下嘴唇轻拍着小妹的背,绛华面色灰败一片,她的怀中,是气息奄奄,或曰,已是回光返照时刻的元嫣
死亡这个话题对于在场的所有人而言都太沉重了,无论是明明美好生活就近在咫尺却瞬间被撕了个粉碎的姊妹俩,还是再一次的,再一次即将失去唯二至亲的女官
故事的开始,是宫妃倒在她的怀中,嘴角淌着血将幼女嘱托
故事的结尾,是长大成人的公主亦靠着她的胸膛,虚弱得一遍又一遍喊着
“阿家......”
“阿家,阿嫣好想你”
可他们的阿家早已在孩提之年时便被嫉妒的冯后两杯毒酒带走,一个没有母亲的地方,还称得上是“家”吗——平城不是她的家,洛阳不是她的家,至于范阳
是她无缘的家
绛华不语,只一味将人抱得更紧了些,太医们皆跪在外侧,默契得将最后的时光留给公主为数不多的家人
元嫣失神的眼瞳一直望着层层珠帘外那一点点稀薄的亮光,就像她少时发着高热倒在床榻上,绝望得盯着半阖上的宫门,绝望且期待着——
“阿家,你能来接我吗”
温慎再也受不了了,猛得抽开温惠的手压抑着哭声奔向外头,随着珠帘被掀起,烛火的亮光渐渐照亮了公主的瞳眸,她忽而坐直了身,脸上扬起女娃娃般天真的笑,看向身侧的绛华
“外面好像出太阳了,绛华,我们揣张小凳一起到殿外晒太阳吧”
少时,她为何总不顾狼藉的名声也要几次三番溜出宫疯玩,是因为在那盘盘囷囷宫室内啊,公主的唯一消遣,便只能与女史们打打花牌,晒晒太阳
若她不蛮横,不做作不发疯,谁还会记得她呢,谁还会记得那平城或洛阳宫室内生母早逝,丫根不受宠的小公主呢
文帝独爱冯后,多浪漫,多残忍
“好”
绛华用袖子为元嫣轻轻擦去眼泪,神色温柔宛若慈母
“绛华会陪着殿下的,一直,一直”
泪眼朦胧,温惠默默为她们二人拉开了珠帘,她大了,也该去学着如何接受离别,接受离去——燕燕于飞,终远送于野
可今日的洛阳,阴雨连绵
可那公主却似完全意识不到般,笑着往前,嘴里一直含着的都是
“阿家,阿家.....”
什么爱意什么情意,终了终了,孩子念着的也只有自己的母亲,自己生来的地方,自己魂归的地方
高菩萨跪在一边,医者仁心的他此刻更是自责得不行痛得不行,可当元嫣经过其身边时,脚步却蓦得顿住了,她转过来盯着他的面庞,从唇齿间绷出一声冷笑: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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