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坐于对面,银袍与青衣,矜贵而优雅,本是再熟悉不过的人,却第一次让卢温惠觉得那般陌生
或曰,他们从未改变,一切不过是她自作多情而已
如玉塑的瓷身之下,只有一颗再冰冷不过的心脏,只为利益跳动,万千皆可为筹,皆可舍
尽管她对此感到厌倦,但命运不会给少女任何喘息的机会,灾祸只会接踵而至
“殿下,她是你的阿姊啊!”
语出嘶哑,是泪尽后的怆然
“孤知道”
嘴上虽如此,可少年微皱的眉却将“所以呢”这诛心三字展露无疑,对于亲姊的离去,他并没有哀痛,只觉得棘手——在太子的世界里,“家人”,早已随着生母的逝去湮灭无存
“但,卢娘子,孤希望您能顾全大局”
洛阳的宫城里有他的仇人,他的敌人,他的利用对象,唯独不会再有他的“家人”
想想就可怕,他将来竟然会成为别人的“阿爷”,组建自己的“家”呢
“大局?”
温惠倒吸了一口气,憋回那欲出的灼烫眼泪,声声带着气极的颤音:
“大局便是,逝者,为大”
短短两载不到,那场击鞠赛时清冷避世的少年郎,却已被权力彻底模糊了容颜,成为比他阿爷,甚至比他兄长更狠的角色
“抱歉,我做不到”
她不接受元恪的提议,密而不发,什么叫密而不发!?
元嫣堂堂济南公主!天子娇女金枝玉叶!凭什么逝后不仅连一场像样的葬礼都无,还要将这消息瞒着她的亲族她的家人全大魏的人民!?生无百年,她还那么年轻啊,元恪,你的心未免太狠了些!
“惠娘......”
李僖面上似有不忍,但气极的温惠根本不想看他,只觉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真真好一对天造地设的君臣!
“范阳卢氏自会给新妇风风光光办一场丧事,到时扶灵回乡,送魂归故,不用殿下世子操劳”
“回乡”
太子坐在那儿,依旧端的是一副风轻云淡
“何者扶灵,令四兄?令长兄?”
“......”
真讽刺啊,少年负手站起身缓缓移步至窗前,狂风暴雨成为了他最佳的幕布,是轰隆的闪电,划亮了他另半张玉颜,以及天际
他的声音中,竟是失望:
“陛下已下旨,驸马都尉卢道虔摘官免爵,‘永不叙用’,如今公主薨逝,他便与庶人无甚两样”
“叮”
是从屋檐砸落的雨,击碎了何者的心脏
“龙骧将军卢道将,违令屠城”
“不可能!”
长兄绝对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温惠豁得站起,却被一只冰凉的手重新带回了座上,是李僖,他看着她,却也只用着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静静看着她
他可能觉得自己沉不住气吧,可这叫她如何沉得住气!
“陛下仁慈,将功折罪,免去其在军中一切职务,谪守燕郡”
......
一个标准**的晋升路线本应是送到营里历练,混些军功攒些资历将来回京对“四大将军(四征,三公级将军由皇室垄断)”发起角逐,或者像李僖这般直接作为下任皇帝的预备辅臣,在东宫谋事
而外放,就意味着要攒政绩,一般都要苦苦熬上数十载,而且有些皇帝见您管地方管得那么好,干脆就让您一辈子呆那得了
像后汉那样的州牧已然是过去式,躬必亲自的太守在如今着实不算个好官,刺史尚可挂名太守......种地去吧您~
对于卢大兄这种“少主”级人物去“谪守燕郡”,意味着仕途至少毁了大半。他才二十多岁啊,何况幽冀地带形势向来波云诡谲,狄柔盘踞,万一......
关心则乱,作为一个有那么点悲观的人,温惠不敢再想了。此诚危急存亡之夏,范阳卢氏简直是内忧外患,一不小心,就很可能重走当年清河崔氏的老路
幽幽怆怆,黯然神伤,肝肠寸断,摧心剖肝
捂着心口盯着锋利的案沿,温惠,好累,真的好累
可他们不会就这么放过她,就像命运予以世间无常无止的戏弄
“象有齿而焚其身,树有冠而招致风”
是来自太子的继续施压:
“卢娘子,你可知,令兄的罪名是什么”
连历史都是位任人粉饰的小姑娘,何况歪曲一两句帝言,以讹传讹也好三人成虎也罢,只要目的能达到,元恪什么也无所谓
“什......什么”
“内外勾结,结党营私,王命要事,取裁私家”
轰隆
一声霹雳狂风起,暴雨倾盆肆意冲,劈得那肝肺碎,惊得那人心摧
温惠真的快受不了了,她已经喘不上气,可时间还在流,太子还在道:
“山木自寇,象齿焚身,朝中有友,更有敌”
丫的早就看你们这些吃祖荫的家伙不满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九品中正制就是个极其落后的制度!该废,该废!
这是无数寒门子弟的心声,朝中依有几位代表人物,李彪同志便是其一(虽然他亦是靠着陇西李的举荐平步青云)
“你说,万一公主之死被大肆宣扬,会如何?”
温惠不想回答
“时会云——‘乃驸马卢道虔所害’”
银袍少年转过身斜靠在墙上,好听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那些人啊,只要有由头,总能有把柄捏造出来,毕竟陛下广开言路,弹劾不刑,诬告亦不重罚”
“何况在外人看来,济南公主与其驸马的关系并不好,去年这个时候,不对,还要早些,济南公主还为争风吃醋大闹固惠安侯府,将崔氏女郎推入湖中,惹得驸马都尉大怒”
不是吗?欢喜冤家拧巴吃醋真香这种东西都太主观,太虚幻,人们只认事实,眼见耳听的事实
毕竟结局注定,过程任人猜测
“他们没有理由”
“不用理由,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公主是否有疾外头也不知,万一是什么——”
元恪用手点着自己的眼睛:
“什么,从外头带回来个私生子——”
“砰!”
温惠直接拍案而起,沉声道:
“殿下,士可杀,不可辱”
“如果是真的呢,毕竟卢娘子对您的这些兄长们也不了解不是吗?”
“我相信他们”
他们是家人,无论如何都是家人
“相信”
咀嚼着这苍白的两个字,太子笑着摇了摇头
相信,他只相信死人,为何女人(指其母,亦指元嫣)总会相信这种虚无缥缈的爱,总会渴望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而这样的女人下场都很惨,不是吗?
“孤只相信‘事实’,卢娘子,驸马谋害公主,他,活不了”
一个是只嫁过来几月的嫂嫂,一个是同根而生的兄长,孰轻孰重,温惠......
“无所谓”
才不去做选择,他们都很重要
“船到桥头自然直,几百年来,范阳卢氏亦是经历了无数的流言蜚语而依旧葳蕤繁茂至今,一个偌大的士族,是不可能被一句两句莫须有的诬告所打倒”
“殿下,纸是包不住火的,何况等我阿兄们归家一切还不是要摊到明面上来,恕温惠,不奉陪”
四兄归家后,唉......不敢想
“可孤”
太子笑了,笑女郎太把自己当一回事
“只是来通知你”
......
“公主是皇家的人,她的丧仪葬礼,自是由皇家负责,卢娘子似乎忘了,君,臣,之,别,哦对了,那些太医呢?”
棋子,亦是执棋者,你们押注,我来开盘,毕竟元恪是大魏的皇族,如今的太子,将来不出意外的天子。而在潜移间,温惠的思路已被他带到九曲十八弯的山沟沟里去了
“......尚在府中”
“孤劝娘子还是狠下点心,免得以后生了事端”
一个没有实权的公主,值得范卢和天子翻脸吗?
少女啊,请不要沉溺在虚妄的感情中,好好睁眼,看看这个冰冷疯狂的世界
“不,这对你们倒底有什么好处”
“毕竟,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身侧青年忽然出声,他的声音好冷好冷,两眼弯弯似蛇翘起的唇线
“惠娘,不必担心,阿爷和师寔会处理好一切”
不儿
温惠呆愣着转头看向离她几寸远的李僖,这混不吝也,变脸如翻书
这算什么,架空吗?
“丧葬礼制繁复,惠娘也不懂这些,不是吗?”
他还虚虚握着她的手臂,将脸凑得更近了些,元恪极轻极轻得“咦”了一声,却也明白他这边已经与女郎聊了爆,得,那就换一个人做思想工作,他也正好与侯府的人交流,交流
诶呀,也不知他们府里藏了多少私兵,东宫的禁兵还守在外头,正巧碰这个机会探探虚实
退出客堂内室,屏退众人,太子将门阖上将锁一落,外头,是泠然待命的武装亲信
这算趁人家家长不在欺负小女郎吗?靴履一步一步踏向外头,风驱急雨洒洛城,雷光亮天际
不算
普天之下,皆是王土
“你们什么意思”
温惠想甩开李僖的手,却发现青年的力气出乎意料得大,他还是用着那双好看的眸子盯着她,似在欣赏女郎此刻难得的愤怒表情
“这里没有‘你们’,只有‘我们’,惠娘,师寔说了,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放开我”
他笑起来的模样像极了那从幕后拍手走出来的反派,也是,黑白从来没有那么分明
“惠娘若不想触景生情,可以带着小妹去开国侯府小住上几日,令妃和媛华都在,放心,师寔会处理好一切”
现在听李僖在唇齿间把玩着那两个字,温惠整个人都开始发毛
“什么意思”
少女盯着他的眼睛,声若玉手轻点琉璃瓶,冷冰冰:
“世子,我姓卢”
别和她谈什么将来什么以后!八字还没一撇的东西,她若是宁死不嫁,阿爷阿家又能怎样!大不了出了家进庵堂去!
语罢,温惠刚想起身甩开青年的手,却不料被他轻轻回拉便,一下,失了平稳,控制不住向后坐倒
该死,她忘了,这混不吝亦习武
却不是兽绒做的席毯,夏季的布料较为清凉单薄,以至于她能明显感受到底下两腿.....不是,不是,这,这不对吧
可还没等温惠合上微张的嘴,青年的手臂便很熟练得从她手臂的间隙间伸了过来,十指微扣轻放于腰上的同时,他将下巴抵在她的肩上,吐气似那幽兰,弄得耳垂微痒
这不对吧!!!
她被他,抱,不是,这不对吧,他们还不该——
“惠娘”
太近了,这次真的太近了,自己的心跳已经完全服从于他的字顿
好冰好冰,好凉好凉,好痒,好痒
“你知道,为何令慈至今尚未归家吗?”
这温惠还真不知道,她还以为是命运的bug嘞
“幽州,冀州”
故意将手下滑,李僖满意得察觉到女郎浑身敏感得如被掸子筛过一遍般轻轻发颤
“异族常居,柔然,羯,氐,羌,甚至是鲜卑”
“不是已经”
废太子谋逆案时不是已经连草带根拔掉好一大片了吗
“燕郡亦属二州,陛下此议,大有深意”
青年声音里充斥着淡淡的愉悦,不仅是女郎的思路已经成功被他们带了偏,而且,嗯,第一次,果然和想得一样舒服
“他们回来了!?”
温惠愕然回首,也正因为如此,二人间几乎贴得毫无缝隙,李僖微后仰着脑袋防止磕到女郎,向下看的眼眸里依旧盛着施施然的笑意
“说不准,但不老实,毕竟陛下御驾亲征洛阳都算得上半个空城,也便没人去管他们在北边的小打小闹”
唉呀劫个道小小抢一波,很正常的啦
“趁人之危”
温惠小声暗骂,魏朝的兵力大部分都调到了南边,因此幽冀二州便只能联合郡望世家来守护一方安宁,若问郡望是谁,那自然是
范阳卢氏
家中男儿大半都上了战场,祖宅里多是些翁媪妇孺,阿家和温淑......唉
“严重吗”
“严重”
“盗寇,草贼,外敌,南征之时何人敢报忧?就算报忧,陛下也分身乏术,何况,元华殿下的事......”
卢大兄:仗接着打
看着怀中温惠的眼睛,李僖本想点出——你,其实也不想李氏回来吧
毕竟经历了这许多,女郎怎么可能再甘心做回那久居于深宅闺阁之中,半聋半哑的“大家闺秀”,晨昏定省,按部就班,待到合适年岁再......
他们都不想要这样的婚姻
而且他清楚女郎的敏感多疑和缺乏的安全感,会伤到她的话,李师寔不会说
“师寔,别说了”
温惠下意识逃避有关于元华的话题,她对她的感情已不仅仅局限于愧疚,她不想听到对于她的任何宣判,处决
若真到了那种地步
无论如何,她一定会帮她
“惠娘,倘若,一定要在我们与殿下之间,选其一呢?”
碎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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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你我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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