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之上,乌云密布,雷电齐至。
厚厚的云层像是无情的铅块压在这片荒芜之上,赤地千里、魍魉丛生。一座横跨百里的赤色巨阵覆盖在干涸的土地上,蜿蜒的符文像是一条条血液汇成的河水,汩汩的向中心流去。
而阵法的中心,已经形成了一片巨大的风涡,围绕着那些风涡盘旋而上的,是遮天蔽日的红色血雾。它们带着厚重的腥气直冲云霄,还伴着凄厉到直钻脑髓的万千鬼哭,仿佛一道牢笼,将阵眼和外界完全隔离。
姜暮商正站在阵眼中央。
密密麻麻的红线从围绕着她的血雾中探出来,一圈又一圈紧紧地束缚在她身上,末端则隐入皮肉。它们像是找到了什么风水宝地般,贪婪的往更深处钻去。
那些交错的红线碰撞在一起时都能发出铿锵爆鸣,更逞论是让它们扎到血肉里,在肉身皮囊间肆意作乱。姜暮商能感受到,她的骨骼、肌肉、五脏六腑,都在被这些红线不停地洞穿,然后愈合,她正用血肉之躯与它们反复拉扯,在这个过程中缓慢的吞噬掉它们的力量,然后镇压到丹田中。
从生到死,又由死向生的滋味并不好受,她血肉生长的速度逐渐赶不上那些红线消耗的速度,双手前端的皮肉已然被侵蚀,露出指骨。但在这样钝刀子割肉般漫长的折磨中,她仿佛无知无觉般的阖着眸,专注的凝练着丹田中那股狂暴的能量。
直到天边传来一声悠长的剑鸣。
那长剑带着火光和雷鸣,直指阵眼的血色风涡。在长剑袭入巨阵的那一瞬间,阵眼风涡流转的速度骤然加快,伴随着尖利刺耳的鸣音,如深海巨浪般翻涌起滔天的气流,生生将那长剑逼停在半空。
然而下一秒,一只手破开那翻滚的气浪,一把握住剑柄,怒吼间朝那风涡斩下惊世一剑——
“给我破——!!!”
霎那间,地动山摇,飞石漫天。
少年一剑破苍穹,荒芜的土地随着剑势生生崩裂开,延伸成一道深不见底的断壁悬崖。那连通天地的风涡也在这一剑之下差点溃散,若不是姜暮商使了点力压住阵眼,这一剑便是要把这巨阵给击溃。
一击不成,少年毫不犹豫的纵身跃起,想要挥出第二剑。然而面前的赤色巨阵好像突然活过来一样,光芒大放,两只巨兽从阵中拔地而起,遮天蔽日般庞大的身躯挡在少年面前,像两座小山一样朝他砸过来。
即使被尊称为天下第一人的少年,在面对姜暮商唤出来的这两只神兽时,也只能选择暂避锋芒。然而他不过稍稍退了一步,无数粗壮的枝干便从他脚下破土而出,瞬间缠住了他的身体。他感觉到一股不容抵抗的力量将他死死禁锢在原地,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那两只巨兽在逼退了少年后,也自行散去,并未对他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
做完了这一切后,阵中的姜暮商才稍稍松了口气,难得的感到了一丝力竭。她垂眸看了自己一眼,发现两只手臂的血肉已经全部被侵蚀,只剩下了光秃秃的骨骼,还有全身各处的皮肤都开始溃烂,露出鲜红的血肉,渗透出的血水早已打湿她的衣衫,凝成血珠,缓缓向下滴落。
时间不多了。
她这样想着,加快了阵法的运转,更多的红线如蛆附骨般缠绕上来。而她不过是在骨肉分离的剧痛中分神了一刹那,阵外那些枝干就险些没能桎梏住少年,差点让他挣脱。
姜暮商终于长叹一口气,斥责的话却带着一分自己都没能察觉的柔和:“九安,你安静点。”
她的嗓子痛的像是在火里滚过,发出的声音微不可闻。然而阵外那人却好像长了一对顺风耳似的,低哑的声音穿过呼啸的风声,带着一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狠劲:“我不。”
“师傅,”少年狠绝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放我出去。”
姜暮商想都没想,低声回道:“不行。”
对面顿时没了声响,死一样的寂静让姜暮商不得不多分出一丝心神来盯着他。她太了解自己这个徒弟了,深知他绝不会就这样放弃。
突然,一股摧枯拉朽般狂暴的真气,从困住少年的枝干缝隙中骤然炸裂。
姜暮商倏然抬眸,厉声喝道:“言九安,住手!”
所有的枝干迅速缩回地下,自由了的言九安却并没有就此收手。
无数道金光以他脚下为圆心疯狂向四周蔓延,金光所过之处大地寸寸崩裂,将血色巨阵的布局切的四分五裂。这些金光交错虬结着延伸出来的脉络,逐渐组成了一道繁杂的古阵,巨大的冲击力自古阵覆盖的地下传来,一条金色的巨龙披着霞光流火,从大阵中涅槃重生。
巨龙仰天怒吼,随着少年剑之所指,俯冲而下,像飒沓流星般重重的撞击在血色风涡上!
霎时间,四野山川齐震,那组成风涡的红色血雾竟生生燃烧起来,凄厉的尖啸荡在风中,又瞬间被撕碎。阵眼处的姜暮商竭尽全力的想要稳住巨阵,然而实在力不从心,那风涡终究还是被撕裂开一道缺口。
姜暮商知道自己拦不住他了,只能低叹一声,给自己身上加了一道障眼法,让她看起来宛若常人。
至少,不能让自己现在这幅样子吓到小孩儿。
下一秒,言九安浑身披着火光,气势汹汹的从缝隙间闪身进来,却在抬眼看到姜暮商的那一刹那,默默红了眼眶。
他那副委屈的要命的样子,一下子浇灭了姜暮商满肚子的火气。她甚至觉得有些好笑,无奈的说道:“刚刚用自爆丹田来威胁我的,不是你吗?”
言九安满眼通红的盯着她,许久才嗓音沙哑的开口:“你想丢下我。”
姜暮商摇头:“你知道我不会。”
“那你现在这是在做什么!”言九安突然爆发了,像个小孩子一样把剑一扔,愤怒地吼道,“那么多人的疫病都莫名其妙的痊愈了,这天下除了你还有谁能做到!你厉害,你把所有人都救了,那你怎么办!你就这么想跟这些东西一起魂飞魄散吗?!”
姜暮商很轻的阖了下眼,而后缓声道:“九安,别说孩子气的话。”
“你知道的,血疫病的扩散已经超出所有人的控制了,若是放任下去,会发生什么,你比谁都清楚。”
“那也不用你来当英雄!”言九安厉声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
“因为你只是半仙之身,”姜暮商近乎残忍的打断了他,“半仙之身镇压不了这些东西。”
说完这些话,姜暮商忍不住偏头,低低的咳嗽起来。这一刻,她已经难以维持住身上的障眼法,她的身体开始逐渐变得虚无,浸满血的青衫和可怖的白色骨骼,在那层虚影下若隐若现。
言九安的目光一转不转的盯着她,眸里像是要生生淌出血来。
半晌,他猛地握拳,咬牙切齿的说出一句:“我不管。”
“你不能死。”
“你不能丢下我。”
话音落地的霎那,巨雷滚落,大地震响。
言九安拾起长剑,毫不犹豫的一剑斩断了自己的拇指。
姜暮商猛地握紧拳,所有要说的话瞬间被压在喉咙里,整个人陷入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中。
她眼睁睁的看着那节小指落入阵眼,血肉化为一团燃烧的火焰,将包裹其中指骨熔炼成一团金色如岩浆般的液体,融进阵中。
霎那间,巨阵光芒大放,无数血色红线如饿虎扑食般迅速缠绕上言九安的身体,争先恐后的钻进他的血肉,甚至能明显看到他的皮肤下拱起一条条弧线,迅速的游移在他全身的各个角落。
言九安几乎是瞬间就疼的跪坐在地,撑在地上的九指深深扣进焦黑的泥土中。然而即使疼的全身颤抖,也执拗的咬着牙一声不吭。
缠在言九安身上的红线越来越多,姜暮商身上的红线便肉眼可见的变少。她明显感觉到血肉消散的速度逐渐缓慢,可心脏却疼的一塌糊涂。
手对剑修来说有多么重要,没有人比言九安本人更清楚。
他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徒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剑符双修的天才,是从古至今最年轻的天下第一,却生生斩断了自己的手指,只为了代替她成为新的阵眼。
成为阵眼的下场,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
她明明连一点伤都舍不得他受,明明想让这个人永远维持那副风流倜傥、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她缓缓阖眸,过了许久才睁开,突然伸出只剩下白骨的手,覆盖在他断指的那只手上。
言九安明显愣了一下,下一秒立刻紧紧反握。
他握的极其用力,根本不在乎她的手那可怖的模样,仿佛正抓着一缕魂魄,稍不留神就散了。
他似乎是想说什么,然而嗓子哑的发不出声,于是姜暮商不得不俯下身,凑近去听。
她听见言九安低哑又委屈的声音:“……你说了会永远陪着我的,你别丢下我。”
“别丢下我,师傅,求你了。”
姜暮商眨了下眼,不由自主的低声喃喃:“真是倔。”
“真是……太倔了。”
她叹息似的苦笑了一下,伸出另一只手,森白的手骨落在少年红润的唇上,生与死的界限在这一刻泾渭分明。
她垂眸,静静的凝视片刻,然后咬破舌尖,以吻封唇,将血渡了过去。
言九安猛地愣在了原地,无意识的吞咽了一下,脖颈处白皙的肌肤瞬间浮起一层浅浅的血色,从耳根蔓延下去。
他感觉全身都像烧着了一样,烫的厉害,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姜暮商渡给他的那点血已经迅速流转过他全身的经脉,所过之处,那些入体的红线纷纷避让,不一会儿就撤退的干干净净。
他在一片茫然地空白中,看到对面的人近乎悲悯的垂眸与他对视,唇贴着唇,温柔的低语道:“别哭。”
然后伸出手,推了他一把。
粗壮的枝干立刻缠上他的身体,迅速将他拉离了阵眼。就在他脱离大阵的那一刹那,熊熊烈火自下而上沸腾起来,沿着风涡向天空蔓延。火光所过之处,腥红的血色瞬间被焚烧殆尽,仿佛被血疫病折磨的无数灵魂,在这烈火中终于得以喘息,浴火重生。
姜暮商的身体也流出火来,从脚下开始,一路向上蔓延,仅剩的皮肉在烈火的锻造下,立刻皱缩,枯竭,像一颗已经走到生命尽头的老树,平静的等待着自己的灵神完全消散。
灵神一灭,便是神魂俱灭,从此天上地下,哪怕是独立于生死之外的轮回路,都不会再有半分姜暮商的影子。
她从葱蔚洇润,走向蒿蔓残冬。而与此同时,金色的阳光正穿破层层阴云,覆盖在焦黑干裂的土地上。翠色正破土而出,带来一丝温暖的征兆。
这便很好。
尽管她本是想再待久一点,久到能看着言九安真正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在这世上有了愿意奉献一切的牵挂,也能真切的感受爱与被爱,到那时,她再毫无顾虑的离去。
但现在这样,为他扫平一切障碍,化作一颗永不凋零的古木矗立在这世间,以这种方式陪伴他,其实也挺好。
只是这孩子生性倔强,不知要多少年才能接受她的离开,又不知多少年才能重新开始……
神识泯灭前的一刻,她沉沉的叹了口气。
——到底还是有所挂念。
她强迫自己闭上眼,堕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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