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循之,你愿意去我的公主府做个家奴吗?”
地牢外的声音很熟悉。
我抬头,看见了十五岁的承欢公主——高清。
脑海中闪过她被我一剑刺穿心脏时的不可置信。
我有点恍惚。
1.
重生醒来,我在阴湿湿的地牢里。
此时,我是中书令杨士钦的儿子。
入狱是因为父亲呈了封“废后诏书”给宁帝,他想帮宁帝废了稳坐后位的王皇后。
异想天开的他,失败了。
非议王皇后,欲杀太子生母。
谋反罪,满门抄斩。
我没死,因为已逝祖母郑氏是开国功臣郑文的独女,所以宁帝网开一面,留了未及冠的男子和女眷一命。
但活着,有时候比死了更难受,更难熬……
前世,高清也来牢里问过我,要不要去她的公主府。
那时的我,只觉得王皇后害我一家落魄。她要我入公主府为奴,是辱我。
我如父亲一般愚昧耿正,张口便道:
“妖后惑君,忠臣被斩,你母亲害死我父亲,你来装什么破好人。”
她被我气得转头就走。
——罪奴、流放边陲、面首、佞臣,是我前世为自己选的一条不归路。
重来一回,我不想重复旧辙。
前世临死时,我方明白,父亲的死,从来都与王氏一族无关。
我的仇,该向宁帝报。
2.
“罪民愿意。”我恭敬地行跪拜礼。
高清有些惊讶,忙吩咐身边侍从打开牢门将扶我起来。
“母妃说,父罪不及子。入了公主府,你便不是罪民了……公主府挺好的,你安心待着。”
她安慰我,带着浅浅的笑,看上去有些局促。
“谢公主。”我颔首道谢。
随后,她就吩咐贴身的女使。
“春鲤,你带杨公子去公主府。”
停了一会,她又微微侧身对我说道,“在公主府里当个侍奉笔墨的夫子吧。”
我颔首应下。
她似乎很满意,笑了笑,便领着其他侍从先走了。
回公主府的路上,春鲤告诉我。
公主要去宁帝那里谢恩,她先带我回听君苑。
听君苑……公主府的书斋。
是个清净的好地方。
春鲤是高清最信任的女使,活泼、正直又忠心。
前世我在高清身边时,她便处处提防着我。
后来高清死了,她来为高清报仇。
那时,我已是权倾朝野的宰相,府中暗卫如云。
她还未近我身,便被一剑穿胸。
可即便利刃透骨,她仍死死盯着我,踉跄着向前迈了半步,染血的手指几乎要碰到我的衣角。
滚烫的血溅在我的紫金官袍上,顺着繁复的纹路蜿蜒而下。
她咳着血沫,唇齿间溢出的不是求饶,而是一句嘶哑的诅咒——
“畜生……你害死公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那时,我只觉得可笑。
小小蝼蚁,也想替主子讨公道?
此刻,我看着春鲤干净的眼睛,惘然若失。
春鲤见我失神,只当我还停留在丧父为奴的悲痛之中。
她安慰我。
“公子文采出众,一手书法正中寓欹……安心在府里待着,莫像你父亲那般蚍蜉撼树。公主良善,不会为难你的,日后得了机会,脱了奴籍,那你便是自由身了。”
蚍蜉撼树?
父亲他不过是被宁帝拉出来当维护脸面的替罪羊罢了。
春鲤不懂,我只能勉强笑笑,表达感谢。
3.
公主府的笔墨夫子,我一当就是三个月。
从初秋到凛冬,听君苑都安静清雅,苑里除去每日清扫的侍从,大多数时候只有我一个人。
前世,我也住在这。
那时我是公主的面首。
如今重回故地,每每静下来,我便想起以往与高清相处的点点滴滴。
那时的她,新寡不足三月,便被王皇后指婚给了刚丧妻王家嫡子——王募。
她与王募,都不愿意。
但他们都反抗不了。
所以成婚后,王募去佛寺清修,她为了避免王皇后的再次指婚,便招了一批面首进公主府。
我就是那时被她的堂哥——年过四旬的吴王高涛,送过来的。
高涛镇守北庭城,手握重兵,早有不臣之心。
他选我当棋子,是因为他觉得我与公主的亡夫谢磐,容貌三分像,气韵七成像。
世人都说高清与谢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爱人。
所以高涛觉得,高清一定会留我。
他猜对了。
高清留下了我。
她对我很好。
她爱听我吹笛,会醉后红着眼叫我郎君。
而我,亦是最好的戏子——配合她假演恩爱,日日相偎,同她风花雪月,助她自欺欺人。
4.
其实我认识谢磐,要比认识高清早得多。
京师官学。
崇文馆中,他诗赋最佳;弘文馆中,我书画最工。
同窗十载,一直被旁人比较,我想不留心他都难。
所以,我知道他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谢磐不可能爱高清。
我要让高清知道。
但她不见我。
她虽已开府,但大多数时间都是住在王皇后那里,只有每月初一、十五两日才会回公主府住。
她每次回府,我都会求见。
但她都未放在心上,只吩咐春鲤来解决。
我想见她,得想办法。
很快,我就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她的公主府大且气派。
进了府门,宽阔的走廊两旁是府兵的处所。往里走,是阔气的待客厅,穿过待客厅,有一座造型别致的假山石。
假山石处往左走,是我住的听君苑,往右走,是其他侍从们的住所,往前走,便是内院。
内院是高清的寝室和后花园,除了贴身的侍从,其他人都进不去。
我想见她,可以她回内院的路上等她。
5.
机会不好等,年节到了,整整一月,她都未回公主府。
直到二月十五,门房才收到信儿,公主殿下今日会回府。
溶溶圆月,染了几分绯色,连带着冬日的寒气,都消散了几分。
我穿着谢磐最爱穿的天青色衣服在假山石处守株待兔。
估摸着时间,我吹起了《寒江雪》。
乐声哀扬,高清停下了脚步。
曲毕,高清站在我身后,身边只侯着春鲤一人。
朦胧月光似白纱垂落,模糊住高清美艳的五官,却盖不住她与生俱来的雍容矜贵。
“天气这么冷,夫子穿得这么单薄在这里,不冷么吗?”
“不冷。”
“那夫子今天又有什么事要求我?”她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披风,笑着问我。
狐狸般的温和狡黠,又带着一丝危险的气息。
“我想见谢磐。”我如实回答。
“表哥?”她不解,“见他干什么。”
“入狱之前,长孙学士曾留下一副对子让我与他同对,当时我们都有没有对上,前日夜里,我突然想到了奇对。我想同他讨教一二。”
“就这事?”高清有些吃惊。
“是。”
“小事,我明日下帖子邀请表哥和长孙学士来府里。”
“不可,”我反驳,“我如今是罪身,只想私下与谢小公爷讨教……我知谢磐在城郊有一处私宅,我想去那拜访他。”
京中富贵子弟在城郊建私宅,是常事。
“想出公主府?”
“不想。”我神色坚定。
我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她打量了我好一会,才应下了我的请求。
“后日官学休沐,我让承武哥哥领你去吧。”
高清有两个同母哥哥,承德太子高润和承武皇子高淮。
他们都很疼她。
“谢公主。”
高清抬手免礼,然后便带着春鲤往内院走。
走了两步,她又回过头来笑对我说道,“杨循之,你每次求见都穿天青色,无趣又不好看。下次求我办事,穿湖蓝色。还有,你吹《满江红》可比吹《寒江雪》好听多了。”
原来她现在还不喜欢天青色。
我心里闪过几丝苦味,看着她漂亮的眼睛,问道:“公主何时听我吹过《满江红》?”
“两年前,和承武哥哥一起混进官学里玩的时候……那时你们正要考才艺,我毛躁地撞坏了你的玉笛,我当我是个被吓呆了的小太监,自己都傻眼了还安慰我……后面,你上台没乐器,还是我求承德哥哥赐了你一根长笛……”
我与她竟还有这么一段往事。
只可惜,她记忆里的两年前,在我的记忆里,已是几十年前,完全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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