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暮春时节的戏曲茶楼忽起波澜。

听说寿昌节当夜,茶楼特献的牵丝木偶戏堪称绝技,竟引得京城震动。连陛下亦破例下诏,命此班艺师于不久后的琼庭宴上,为朝觐的诸国使节展演秘戏,以彰天朝巧艺。

而那位独居后院十余载的茶楼主人沈渡,破天荒引了位红衣姑娘入住东厢。

廊下当值的丫鬟瞧得真切,素来与人隔着三尺的京城美人公子,竟与那姑娘在海棠树下偷偷幽会,牵着手迈过廊门的青石槛。

“原是家母故交的民间人偶师,前来探望。”沈渡执笔批账本时这般解释,倒是与圣上面前那番说辞对上了。

总管事笑得见牙不见眼,特意开了窖藏三年的雪顶含翠。

前些日子一直嘀咕见鬼的伙计挤在廊柱后和其他跑堂咬耳朵:“难怪公子几次三番都问有没有听到铃声,原来是这位……”新来的帮厨下手小林正哆哆嗦嗦往铜盆里撒糯米,桃木剑从后厨门槛探出半截。

一阵铃声响起,廊角出现一道绯色。

那位绯姑娘正提着裙摆穿梭在朱漆回廊间,发间的银蝶掠过窗前,惊落案头胭脂浮尘。

她年轻而美丽,灵动的眸子忍不住的左顾右盼,显得眼角红纹愈加鲜妍,搭在袖口的手指却始终规规矩矩交叠着。

茶楼的人都在尽职忙碌的干着自己的事,殊不知个个都悄悄打量着她。

尽管绯早已对这座茶楼了如指掌,但是从未以光明正大的身份真正亲临茶楼。

天知道作为“使者”她在“信徒预备役”面前有多努力的维持形象。

万一沈渡嫌她这位使者过于不正经,不信任祂怎么办?

想到那位信徒的后人,她不禁叹了口气。

关于人偶失窃一事,沈渡迟迟不提,看沈渡的样子似是不欲追究,以至她无数次怀疑沈渡是不是把人偶失窃安在她头上了。

沈渡似是看清她心中所想,只是温言道:“我知是姑娘助我,定不会行此事。”

“只是人偶失窃之事,我明白幕后主使是谁,至于偷窃者,我相信他必不是完全出于本心,行窃只是无奈之举。”

不行啊,这个信徒后人脾气看上去似乎太好了,这样很容易被欺负吧。

她常年寄居在茶楼后院的海棠树上没出门了,可灵山上生而为人的记忆碎片仍会零星闪过——人善被人欺,纵使她身怀神力,没了信徒的愿力供养,这力量便如无根浮萍。

“护他周全”这事,前路漫漫啊……她垂眸望着掌心,那里曾为族人抚平灾祸的神光,此刻却因沈渡眉宇间的郁色暗了下去。

倘若她哄骗他去做祂信徒,他大抵也是愿意的。

但是不知道为何,她不想这么做。

只是若完成不了信徒的心愿,失了愿力依托,她永远回不了灵山。

一想到回家,绯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连指尖都因这念头发颤。

既然沈渡不欲追究偷窃者,她也不好插手。但关于沈渡能否独自赴那琼庭宴之约,她可是明明白白:尽管茶楼以人偶戏出名,但是作为茶楼主人的沈渡可是从来都没有碰过人偶,更别说表演人偶戏了!

想到这里,她立马找总管事询回她的人偶。

杨总管正在厨房内吆喝厨子们干活,眼角一瞥见那道红裙,圆圆的脸蛋上立马浮现精明而和蔼的笑容。

“姑娘可是要寻公子?”

“不。我是来找您拿我的那只人偶。”绯歪了歪头。“怎么了,杨伯?”

“哦哦哦……无妨!老朽这就取来!”连忙掩饰一丝遗憾的表情,杨总管碎步领着绯去库房取人偶去了。

“对了绯姑娘,可否请你帮老朽向公子询要一下厨房采购账本?”杨总管递过那具华丽的祈神人偶,笑眯眯道。

绯爽快地应下,抱着人偶登登登踏上阁楼。

“不对啊,我好像忘记了什么……”杨总管抚手琢磨着转过身,半晌,一拍脑门,“姑娘,我还没告诉你公子在哪呢!”

*

绯经常听到阁楼上的一角传出古琴声,那时候,她只能趴在阁楼窗口下的海棠树梢,仰头听完整首曲子,然后那位信徒的后人就会缓缓踩着楼梯从阁楼上下来,静静处理地上她不小心落下的花瓣。

绯觉得沈渡现在一定在那。

“沈渡……你在吗。”

绯在门口理了理衣襟,矜持的敲了敲阁楼门口。

半晌没人应声,只听到阁楼内一阵重物掉落地面的声音。

绯心头升起一抹疑惑。

正要推门,一道瘦弱的身影从楼内鬼鬼祟祟溜了出来。

小林?

绯记得这个名字,正要转身问他,人早已跑没影了。

本能的嗅到一股不对劲,绯往阁楼内一瞧,阁楼内坐落一排排书卷和物柜,窗边放着一架古琴。

小林去沈渡的书房做什么?

绯将人偶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就地捏了个诀。

只觉眼前一黑,视野重新变得清明,但仿佛变幻至一叶核舟之中,身前的一副巨大的娇躯软软倒地。

绯已成功附身到人偶上。

金面一闪,绯顿觉身躯变得更加轻盈,操控着人偶赶忙跟上小林。

足尖一点,人偶借着风与落叶,飘然落在枝头间,宛若神迹。

若是凡人见到必是惊骇不已,不过幸好午间城街人员稀少,无人发现一小小人偶在巷顶间穿梭自如。

绯见小林变了道装束,一路低着头驾着驴车,绕着小道往巨大的皇城拐去。

小林下了驴车冲小门侍卫弯了弯腰,不久来了一太监领着小林入宫。

人偶避开禁卫的视角,跃过宫墙,见小林跟着太监进了偏殿,人偶偷偷地藏身在窗外柱子底下。

*

小林砰地一声跪趴在地上,额头死死抵在地面。“陛下恕罪,小人也不知那人偶师何时出现的,像是凭空出现的。”

面前的皇帝转着扳指,声音阴沉而诡谲。“一个大活人,你怎不知?”

小林身躯一颤,哭的五体投地。“小人以身家性命保证,茶楼所有伙计都没见过这种事!怀疑是……”

“怀疑什么?”

小林连磕三个头。“怀疑是女鬼……”

皇帝大怒,差点气笑,正要命人处理掉,却似是听见窗外细微的衣角摩挲声,自己是习武之人,听觉早被磨练的极为敏锐,不可能出错。

*

绯堂堂神灵信使被人喊女鬼,若不是附身在人偶上,定是气的连连跺脚,一时不察留了点破绽,还未反应过来,就感觉一片巨大的影子覆在自己身上。

抬头,自己和柱子被几个侍卫团团围住。

绯心底暗叫不好,但是迫于约定禁忌在凡人面前暴露神迹,只得伪装成一普通人偶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不是,我那便宜哥哥的人偶吗?”

什么?她啥时候成了皇帝哥哥的人偶?

难道他指的是……沈渡!

骇于这复杂的信息量,绯僵硬地看着年轻皇帝那张被放大的俊美却被妒意扭曲成阴翳的脸。

人偶精美不似凡物,金面微微闪烁跟戏台上一样耀眼夺目,皇帝一眼就认了出来,刺的内心抽痛,嘴角咧开快到耳根,眼底却狠毒阴冷,令绯回想起灵山上那条善妒的毒蛇。

一阵大力中,绯感到自己的手被狠狠扯断。

剧痛之下,那耀眼的明黄与皇帝眼角的红翳杂糅一处,最终被铺天盖地的血色坠灭。

“碍眼的东西就该毁掉!”

*

绯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她与本命人偶本是一体,本命人偶一伤便切断了通灵,只是痛觉无法及时切断,绯好像从未这么痛过,捂着手臂痛叫的只想在地上打滚,却被一双手沉稳的扼制住了。

“绯,你怎么了?”

是沈渡的声音,听着很焦急。人类类似担忧的情感抚慰着她的灵魂,好似是没那么痛了,绯捂着手臂的手也渐渐放下。

平息了许久气息,她低头控制了一下表情,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道:“人偶坏了,我们得重新做个人偶了。”

沈渡见绯没什么大事,紧绷的心总算缓了去,但依旧没有懈怠,低声道得罪了,然后轻轻掀起被绯捂着手臂的那只衣袖。

少女的手臂光滑白皙没有一丝伤痕,沈渡轻轻按压,轻声道,“还疼吗?”

绯默不吱声,俏脸浮现俩朵红霞。

沈渡半天不见回应,见绯的脸,不禁怔了怔。

*

沈渡很谨慎,尽管绯说是因为人偶不小心弄坏了做了个噩梦比较伤心,他还是坚持请了城内有名望的医生来看了看,见绯的手臂并无大碍,内心一口气总算是落下了。

“真的没事。”

绯眼神飘移,不知道为何,沈渡每次看她的时候都会觉得心慌。

自从上回在人偶上吃了大亏,绯就打定主意要把沈渡隔绝在此事之外。开什么玩笑,那么狼狈的样子,绝对、绝对不能让自己的信徒看见并记住!太丢脸了!

更何况,沈渡他居然是那个变态皇帝的哥哥!这消息像一道天雷,劈得她头昏眼花,信息量庞大到需要好好静一静才能缓过来。

说不心疼那个人偶是假的。可皇帝那般狠厉,人偶落在他手里,怕是被撕个粉碎了,想要回来绝无可能。这人间帝王的心思,当真是深不可测,可怕得紧。

无论如何,眼下最要紧的,是帮沈渡渡过琼庭筵这一关。皇帝的恶意已然明晃晃地摆在了台前,她绝不能让他得逞。

突然隐约听见杨总管叫嚷着:“都这么久了,小林呢,让他去采买个柴火怎么还没回来?”

对了,小林……

沈渡也听到了声响,也不禁蹙了眉。绯心中衡量了一二,不经意提示沈渡道:“不是去采买柴火吗,为什么要去书房?”

沈渡问起,绯这才将去书房找他要账本顺道看到小林的事告诉他。

“不好,小林出事了。”

沈渡沉下脸色,召集了几个伙计去找他。绯在一旁提示道:“我看他往皇宫那边去了!”

伙计们纷纷应下出门搜寻。

“他去了书房,然后你便晕倒了……是他对你做了什么?”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神明曾立下誓言,绝不可在凡人面前显露神迹。此刻,绯的脑海中正掀起一场无声的风暴,无数借口与托辞激烈碰撞,试图编织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

可这一切的精密盘算,在她不经意间撞上沈渡目光的瞬间,便如初春的冰雪般悄然消融,只留下一片茫然的寂静。

那是什么样的神情呢?歉疚、厌恶、痛苦、懊悔、迷茫灼烧着他碧色的眼眸,每道情绪都像啃噬悬崖的飞鸟——那向深渊俯冲的决绝身姿里,突兀闪过曾栖居片刻温暖的旧巢残影。

她打着结巴道:“没……没什么事呀,他没对我做什么,是我自己不小心睡着了,刚刚是在做噩梦呢……”然后呵呵笑了俩声,“你家书房真漂亮,地板睡的真舒服……”

“对不起……我只是希望……”

他的呢喃渐渐消散在空气中,仿佛陷入某种无法自拔的魔怔,周身萦绕着令人心悸的毁灭气息。

就在这时,一双温润清凉的手有力地捧起他的脸。

“沈渡,听着。”

绯直视着沈渡那双陷入魔怔而空洞眼眸,目光如炬。“我昏过去不是因为小林,是我不小心睡着了,人偶是我不小心弄坏的,和任何人无关。”

“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我。”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她故意甩了甩手臂,故作轻松道:“你看,这不是好好的?”

沈渡的视线随着她的话落在她的手臂上,那专注的凝视让绯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失去了一只手臂。

时间在静默中流淌。半晌,沈渡猛地从魔怔中惊醒般,抬手捂住额角,深深吸了口气。

见他终于恢复神智,绯这才松了口气,伸手挽住他的手臂,展颜一笑:

“走,教你做人偶去。”

“人偶……”他喃喃重复,语气中仍带着几分恍惚。

“不是说要关心我吗?”绯俏皮地眨眨眼,“那就让我好好见证一下你的诚意呀——会做人偶,可是成为本神……咳咳,成为我族信徒的第一步呢~”

夕阳的余晖为二人镀上一层金边,交织的身影在青石板上拉得很长,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温情永远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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