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清光璀璨。
玄雀城正烟柳葱笼,鹅黄柳丝如美人的长发在风中摇摆,早市已开,人声逐渐喧闹。
一辆褐色马车从容驶过城门。
车内,裴萝刚从一个梦里醒来。
睁开眼睛,是车顶,车正在路上平稳行进,轮子辘辘轧过地面的声音规律,她抚着额头,轻吁了口气。
抬手打开小窗往外看去,街道整齐开阔,隔一段就有一座雄伟的瞭望塔,守卫面目冷肃,远处皇宫已现出模糊巨大的影子,那里正是她要去的地方。
半个月前,老师接到京城来的密信,信中说皇后百里氏不知何故中毒一病不起,盼望老师能看在旧日情谊上,施以援手救故人之女。
师兄们一个两个拎着小包袱跑的飞快,把上京的“重任”毫不客气地丢给了小师妹。面对老师信任的眼神,裴萝只得咬着牙披挂上阵,回到阔别四年的京城。
四年前她就住在这里,做着一个没父没母的小乞丐。而离开那天,是她重生的第一天。
利剑割断脖子,醒来却是回到了十三岁那年的雪窝,她与裴云庭初见的日子。抬起头时,一辆熟悉的饰金紫檀马车正向着她所在的街驶来。
旧事纷至沓来,脖子无伤内部却隐隐作痛,让她不想再重蹈覆辙,于是远远避开不远处过来的马车,直接离开玄雀城。
这四年间她凭借前世积累的底子,拜了师学了医,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回来,却没想到躲不过四个字,造化弄人。
玄雀城是大晏的国都,无数的达官显贵们都居住在此,拱卫着中轴皇城,那个人是王爷,显贵中的显贵,自然也在,也正因为如此,在她再一次踏入这座城之时,四年来第一次做了这个梦。
梦里正是前世之事。
呼啸的寒风,冰冷的眼眸,流淌的鲜血,无一不历历在目。
裴萝垂眸盯着自己的手指,指尖仿佛还残留有一丝的冰凉。坐回去,靠在车上,她闭着眼睛,缓缓压下心底的不舒服。
“公子行行好?”卑微里带着乞求,是乞讨之人,听起来年龄不大。
“阿狸。”她道。
”哎!”清朗的少年声尚显稚嫩,正来自驾车的人。
马车停下,车帘被撩起,是个十三岁左右的少年,一双眼清澈透亮,头发在脑后用布条随便扎成一个小辫,在这初春微凉的天里,卷起一半袖子,露出修长的手臂。
银块落在碗里,乞丐连连道谢,拿着破棍主动开路,路人皱着眉头闪到一边。
阿狸点头致谢,拍了一下马屁股,乌鬃骏马撒开蹄子奔跑。
闲来聊起些事。
“听说以前京城里乞丐挺多,毕竟京城脚下嘛,有钱人多,大方的人就多,没想到今日来一看,与传言似乎不太符。”阿狸边驾车边说,“一路过来,就见了几个。”
裴萝出言:“世道好了,就少了。”
毕竟那是她亲眼见过的。
阿狸挠头:“差点忘了,姐姐正是从京城去往芹川的,自然清楚!”
裴萝知晓,这般改变归功于一人。
外界都传当今齐王殿下裴云庭宅心仁厚,打仗之余一直默默安顿百姓关注民生,尤其是处理乞丐之事,实在是难得,有此人是当今圣上之福。她虽远在芹川,也有听到过齐王的贤名。
只是……宅心仁厚?撕掉这层皮,才是最真实的裴云庭。毕竟他这个人,做什么都是要图回报的,她太了解他了。
她总觉得,他是在乞丐堆里翻她。
外面传来一阵声音,听起来像是守卫在说话。
裴萝回神,才发现已经驶到皇宫后门口,撩开门帘,看到守神武门的守卫正和阿狸核对信息。阿狸拿的是一枚令牌,是当初随信一同附寄到谷内的通行信物。
核对无误,获得放行。
刚想走,迎面一辆马车出现在视线里,紫檀木,高头马,车前悬挂金铃,以及驾车的瘦高个侍卫,这辆马车是齐王府的马车,是裴云庭的专属座驾。
裴萝心头蓦的发紧,急忙放下手,一片帘子遮住视线,也遮住脸。
裴云庭就在几步之外。她掐住指腹,一颗心倏地提了起来。
她是重生,而此生他从未见过她,自然也不认识她,思及此,稍稍放下些心。
马车交错。
车内,裴云庭嗅到一丝熟悉的气息,抬起手轻叩了两下车厢,敲击徐徐传出。
庆林会意。
“站住!”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随即裴萝感觉到身下乘坐的马车停了,刚放下的心再次提起。隔着一道门帘,阿狸在说话。
那人的声音裴萝也认得,正是裴云庭车上坐的侍卫,庆林。
“你们是什么人?”庆林问阿狸。
此趟属于处理宫闱之事,既是秘密出行,不能给太多人知道,阿狸谨记嘱托,尽量低调:“回大人,我们是奉命而来。”
“奉命?奉谁的命?这里也是寻常人能来的?”
分明就是找事,阿狸年纪小,难免招架无力乱了分寸,也想不到该说什么,索性拿出手里的令牌递过去。
庆林把令牌递给车内人:“王爷。”
一只骨节分明,养尊处优的手慢条斯理地伸过,在光线不甚分明的阴影里,也显得白皙精致,如无瑕玉石,指尖微扣接了进去。
看了两眼还出来,却仍沉默着,不开口让他们走,守卫捉摸不定,也不敢轻易放人。
就这么默着,直到阿狸终于耐不住性子:“我们该走了!”
他想上车,庆林一条手臂拦于身前:“我家王爷还没发话,不许走!”
“你!!”
“庆林。”
一道没有什么温度的声音响起,如金石坠地,清朗温润却又微微低沉下来,不急不慢制止了他。
庆林不甘不愿地住嘴,退到一边。
那人又道:“你们究竟是哪里过来的?”他刻意放慢语速,“是谁?”
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字,敲在裴萝心上。
她脑袋有些哄响。
对于这个人,即便这么久不见,只听声音,罗清萝也依然能想象得到裴云庭说这句话的模样,微敛着一双凤目,遮掩眸光,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早已紧盯住眼前的“猎物”。
皇城治安属于齐王的职权范围,是她闯进了他的地界。
阿狸张口结舌。
“阿狸。”
女子的声音响起,清脆又温柔,落下的不卑不亢。
车内,裴云庭睁开半阖的眼,充满探询的目光落在金色的门帘上。他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笑意,抬手掀起门帘,从马车上下来。
从门帘打开,到落地,眼神始终落在对面浅紫色的车帘上。
他太高了,身量宽阔,一身墨蓝滚暗金色云纹的锦袍随着下车的动作摆动,潇洒不羁,发束整齐金冠,却偏偏有一半懒懒披下,规整中又透着随性,如天神降临一般,就这么一瞬间,就立在阿狸面前。
浓长黑眉下,一双狭长的眼睛正无比威严又压迫地盯着他车内对比之下无比柔弱的姐姐,倒像是他们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
阿狸面对着眼前高大俊美的男人,越发张口结舌:“你……”
裴云庭往车前走了一步。
车内,裴萝无形中感受到一股压力,水沉的气息浓郁,她忍不住眉头微皱。
一人扑过来拦于门帘之前,是阿狸,嗓音忍不住地颤抖:“您是王爷又如何,王爷也不能不经允许,随,随便掀别人家的车门!”
又是久久的沉寂。
“本王再问一遍,你是谁?”他问的是车内的人。
裴萝盯着门帘被阿狸压出的浅浅痕迹,知道她若不能圆好这个场,今日怕是走不了了。
没人比她更清楚,裴云庭有多难缠。
裴萝深吸了一口气,不疾不徐道:“齐王殿下见谅,阿狸年纪小,不懂事,不太会说话,我们是从灵医谷而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望殿下放行。”
字字清晰,语调轻缓。
“你怎么知道是我家殿下?”庆林道。
“本王也好奇,你如何认得出本王?”裴云庭盯着帘子,眸光晦暗不明,“本王可从未去过灵医谷。”
“医家之人嗅觉比常人敏锐,民女倾慕殿下,故有所钻研,殿下的幽兰水沉格外独特,所用香料天下无双,斗胆有此猜测。”裴萝又道,“民女和弟弟江湖草野,不懂规矩,我们这边还有要事,恐怕不能久留。”
她给自己找了一个蹩脚的理由,姑且来解释她知道他常用熏香之事。
“你们着实不懂规矩,既然知道我家王爷的身份,怎么还不下来觐见?”庆林不满。
许久没有回复,幽兰水沉的气味也未远去。
他在等。
裴萝素手撩起门帘。
车内人端坐着,一身水竹色简便青衣,为了便于做事,袖筒是收紧的,更显得身形清瘦,发上只有一根乌木簪,无其他任何配饰,面上覆白纱,细长峨眉下,如水的眸子黑白分明,于暗处静静望向外面。
与他对视了一眼,在裴云庭直直的目光里,裴萝垂下眼帘,道出一句。
“齐王殿下千岁。”
裴云庭似笑非笑,眸中几点光芒倏忽闪过。
他抱起手臂,眼神玩味:“本王怎么觉得,姑娘的一双眼睛似曾相识,姑娘之前可来过京城,见过本王?”
一句话止住裴萝的手,帘子半垂,堪堪挡住一半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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