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恨海情天

初春的风裹着檐角铜铃细碎的清响,漫过崔家祠堂朱红的雕花门扉时,还携来了阶前新抽柳枝的嫩涩气息。

几缕阳光穿过殿宇高处的格窗,在青砖地面投下斑驳的光斑,却偏偏照不亮供桌周遭的昏暗,

青铜香炉里飘着几缕淡青色残烟,袅袅缠着供桌上的白瓷祭品,两侧碑刻的字迹在昏暗中泛着冷硬的光,一笔一画皆是故太傅崔鹤鸣生前手书的《劝学疏》,“修身齐家” 四字尤其醒目。

楚知默闭着眼,静静地跪在蒲团上,鼻尖弥漫着浓厚的香味,

忽的,祠堂门被推开,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楚知默睁开了眼,但却并未回身,

脚步声始终没停,最后立在与她不过两米之后的位置上,

尽管没有看到,可她仍旧能够感受到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将她单薄的背,几乎烧穿。

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炉里余烬落下的轻响,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开了口,声音带着初春未散的寒意,像冰棱敲在石阶上,

“摄政王怎会出现在这儿?”

话音刚落,斜后方便传来一声冷嗤,

裴寂也玄色锦袍上绣着暗纹云鹤,衬得他肩背挺直如寒松,发间束发的白玉簪折射出细碎的光,落在碑上 “致君尧舜” 四字时,竟莫名添了几分凉薄。

“这话,应该是本王问你,不是你有心透露行踪,本王才会出现在这儿的吗?”

他说的不带半点犹豫和疑问,字字落在楚知默的耳中都是肯定,

楚知默咧了下嘴角,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裴寂也是个恐怖的家伙。

“既然来了,摄政王也为崔老上柱香吧,死者为大。”

裴寂也缓缓抬步,略过楚知默的身边,走到了桌案前,狭长的眼眸在昏暗中辨不清情绪,只觉得那目光沉得像深潭。

他抬手,指腹轻轻拂去袖上沾染的一点香灰,动作从容,

“你我之间就不用绕圈子了吧?今日,你突然出现在本王面前,就仅仅只是为了让本王位崔太傅上柱香?”

楚知默望向他高大的身影,眼中晦暗不明,她不相信裴寂也不知道她今日找她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添了添牙根,面上难得带了笑,手撑着地,缓缓站起了身子,她微微俯身,拍了拍膝盖上的香灰,随后站立在与裴寂也不过一米之外,慢慢开口,

“摄政王不放猜猜,如今我与你所谈是为何事?”

猜?

裴寂也回视着楚知默望向她的眼眸,那某种满是坚定,而那份坚定和自信仿佛在说,他知道。

他往前走了半步,再望向她时,眼底多了探究,那双漆黑的瞳孔如同淬了冰,还未化开的深潭,只要久望,便会被吸进去,

但楚知默并没有退缩,

她不再是三年前一无所有,任人宰割的冷宫弃子,而今,她找回了自己,

她是大梁皇帝唯一的血亲,是太上皇仅存的血脉,她是楚知默,她叫楚朝安。

两人相视而立,没有一个人退缩后退,早在裴寂也不知道的地方,从前那个唯唯诺诺的傀儡弃子长成了他势均力敌的敌人,

自他掌权以来,从未有人敢如何嚣张地站在他面前,与他叫板。

倏地,在楚知默的目光中,裴寂也冷笑了声,

这声冷笑带着嘲讽,如同一把冰刀,直直刺进楚知默的心里,

只可惜,她楚知默的心,早已无坚不摧。

“一份可笑的圣旨便想让大梁,让本王认回你皇女的身份?本王怎么不知道,你何时变得如此天真蠢笨?”

所有的冷嘲热讽到了楚知默的耳边都化为乌有,她的眸中闪着光,晃了裴寂也的眼,

“对,就是一份圣旨。”

楚知默掌握着从皇宫通向京都的每一条密道,她‘死’后,皇帝的印信被裴寂也闲置在御书房里落灰,至于国玺,皇宫内的影卫尚存,不过是盖个章,这样的圣旨她要多少,就有多少。

她本身就是证明,所以想要光明正大站在太阳底下,站在大梁的朝堂上并不难,

唯一的阻碍,便是裴寂也。

就算天下所有人都认可了她的身份也没有,现在,大梁真正的权利掌握在裴寂也的手里。

想要回去继续完成她的事,只能通过裴寂也。

而裴寂也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眼中的讽刺再也眼藏不住,大喇喇地摆在楚知默的跟前,

“同样的错,本王不会再犯一次,你活着,对本王来说始终是祸患,谁给你的自信,让你认为本王不会杀你?”

殿外的风忽然大了些,吹得供桌前垂着的米白色幔帐簌簌作响,光影在裴寂也脸上明明灭灭,他眼中的杀意不似作假,如同从地狱爬出的阎罗,恐怖如斯。

可楚知默始终并未后退半步,她眼底沉着,透着冷静的光,丝毫没有惧怕,一字一句地说道,

“十五年前,定国公携静安公主奔赴北狄,其长子因尚且年幼,二人不舍幼子孤苦,便带起随行,而其女裴芳玉彼时一时圣宠无两的贵妃···”

楚知默的话还没有说完,一双大手忽的扼住了她的脖颈,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影随行,不过眨眼间,她就已经喘不上气来,

裴寂也掐住了她的脖子,目露杀意与狠绝,他垂眼俯视着竟敢提起他父母的,胆大包天的女人,手上的力道不停加重,就连他手背上的青筋也因为用力而暴起,

嗓子火辣辣痛,窒息地恐惧感一点点爬上大脑,楚知默的脸不一会就憋得通红,她按住了裴寂也的手腕,试了试根本拉不开,

她不够挣扎了几下便知道他们两个的力量悬殊,不再做无谓的事,

可她至始至终都没有错开对上裴寂也的目光,反而不知死活地继续说了下去,

“十三年前,定国公夫妇战死瀚海关,其子裴寂也一路颠簸流离逃回了京都,此后便由他的姐姐裴芳玉,当时的裴贵妃所抚养。”

窒息带来的痛感让她的语速不自觉的加快,眼尾也被逼红,裴寂也并没有因为她的楚楚可怜而松手,反而又加重了力道,

他会把她掐死!

这个念头一经出现便占据了她的大脑,楚知默强撑着最后的理智,喊出了最后一句话,

“定国公战死前,曾有一封迷信从宫中寄出,最终到了定国公的手里,没过多久,定国宫战死,四万裴家军有去无回,一同埋葬在了瀚海关!而基础这封信的人便是当时的平南王!”

裴寂也仍旧没有松动,大脑缺氧让楚知默的眼前变得模糊,她已经看不清裴寂也的神色了,而脖子上的力道始终没有松。

赌输了吗?

楚知默的意识变得游离,在死亡的边缘不断徘徊,

可随即,目光再次聚焦,

不,她不会输!

果不其然,脖子上的力道突然被泄去,空气瞬间充斥了她的身体,可每一口都像是在体内掀起了大火,所过之处,被灼烧得火辣辣的疼。

她小腿软了软,往后退了几步,手也捂住了自己的脖子,眼角更是不受控制地泛起了泪花,

楚知默咳了起来,这一咳便停不下来,喉间满是血腥味,胸口疼得像是被石头狠狠砸了一下,就连腰都直不起来。

裴寂也神色冰冷,半张脸被隐匿在黑暗中,让人看不清神色,可从紧绷的嘴角能察觉出,他的心情并不好。

撕心裂肺地咳嗽声在祠堂里不停回荡,阳光明明落在楚知默身上,可她始终感受不到温度,

终于,站在阴影中的人动了,他大步来到楚知默跟前,从怀里掏出了药瓶,倒出了一颗丹药,随后捏住了楚知默的下巴,不容反抗地喂进了她的嘴里。

一切发生的太快,楚知默被捏开嘴的时候还没有反应过来,她满含泪水的眼睛直直对上了裴寂也带了愠怒的脸,

他的眼底带了楚知默看不懂的愤怒,万年不免的面具啪嗒一声在他的脸上裂开,那是楚知默从未见过的神情,

忽的怔了一瞬,

也就是这一瞬,药丸顺着她的嗓子滑了下去,

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在脑中闪过,也许是太过不可置信,或是大脑过度缺氧让她的精神不太正常,下意识将那个闪过的念头嘟囔了出来,

“裴寂也,你对我有意。”

这句话她并不是疑问,短短八个字猛得在两人之间炸开,轰得一声将人都炸没了意识。

裴寂也对她有意?

真亏得她说得出口,

楚知默的下巴还在裴寂也的手里,可脸却升起了温度,不是害羞,而是羞愧。

裴寂也怎么会喜欢她?

她疯了吗?

这种疯话也说得出口!

即使心底觉得在不可置信,可长信宫的一幕幕在她的脑海中闪过,

每一幕都像是在印证她的这句疯话,

她的心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几乎是她全部的心脏,那个心脏在说,这不可能,而另一半,不过是切下的一块小角,它在说,是的,裴寂也似乎真的喜欢她。

随着时间长久的沉默,那一角不断地壮大,逐渐大到压碎了另一半心,成为了她一个新的心脏,

因为羞愧而闪躲开的视线再次望向裴寂也,那双瞳孔中出乎意料地没有意外,没有嘲笑,甚至,没有喜悦和爱意,只有难以遏制的愤怒。

裴寂也撇开了楚知默的下巴,而她也早就停了咳嗽,

殿外风骤起,幔帐翻飞着扫过供桌,光影在他们两人的身上明暗交错。

被点明了龌龊和肮脏的心思,裴寂也并没有羞愤,他站在原地,如同一座不悲不喜的雕像,冷漠地注视着往后踉跄了几步,好不容易稳住了呼吸的楚知默,

蓦的,他的喉结动了动,终是松了紧抿的唇,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带着不易察觉的涩意,目光始终落在楚知默身上,却没半分动容,只淡淡道,

“是,我对你有情。”

他顿了顿,随即继续说了下去,

“可哪有怎么样,这与本王要杀了你并不冲突。”

楚知默并没有想到他居然会真的承认,始终没有从如此奇幻的打击中回过神,但裴寂也后面的那句话却多少唤回了她的理智,

对,这才是裴寂也,她的宿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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