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凌云舰上的第三天,也是温灵运沦为俘虏的第七日。
即便是横贯云海的巨型飞行法器,当塞进数千俘虏后,空间也稍显不足。
她们被扔在最底层的舱室,黑暗潮湿,落脚地狭窄逼仄,老鼠在铺位下窸窣穿行,空气中浮动着腐烂的甜腥气息。
一房五十人,一人一条铺子紧紧挨着,压抑的咳嗽声、呜咽声此起彼伏。
“吱呀——”
铁门被拉开一条细缝,巡卫阴鸷的目光扫进来。
他的视线停在角落的铺位,铺上的人蜷着身子一动不动。
巡卫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踹门进来,攥住那人的头发,将人拖出了门。
温灵运望着那人被拖行留下的暗红血痕,默默取出怀中的素帕——这是她身上唯一没被搜走的旧物——沾了剩下的少许清水,捂住口鼻。
今天,开始死人了。
那具被拖走的尸体,面容肿大呈青白色,遍布的恶疮因粗暴的拖拽而破裂,黑黄脓水蜿蜒流出。
空气闷热,汗味、血污与病气掺做一处,令人窒息。
温灵运喉头发痒,忍不住轻咳一声。
周围瞬间空出大片,那些人惊恐地挤作一团往后缩,眼神跟见了瘟神没什么两样。
她理解这恐惧,毕竟昨日夜里,那具尸体还曾与她依偎着取暖。
这病来得急死得快,没有人不怕的。
温灵运也不例外。
只是仗打完了,家没了,父亲埋在了不知名的战场,她和母亲一同沦为奴隶,像货物一样被押往人尽皆知的凶地——白眉山脉。
那里是两国兵戎相见的根源,是胜利者急于攫取的宝库,也是她们这些俘虏的埋骨场。
看着那一张张惊惧麻木的脸,温灵运不由得苦笑。
死或许不算什么,可惜的是她还不知娘亲身在何方。
这近万俘虏被分开关押,若是侥幸在抵达时见上一面,便算是老天开了眼,可若是命薄,便是各自裹一张草席,被丢弃在异乡的荒山野岭。
疫病不停收割人命。
放在以往,不过一颗清净丹药到病除的小疾,如今却无人理会。
到了第七日,俘虏已死了数百,
舱室逐渐空旷,活下来的人被不断合并。
温灵运也被驱赶着,并入另一间舱室。
合房的事,有好有坏。
好的是找到娘亲的机会大了一分,坏的是这批送死的人里不止有战败国的良民,还有穷凶极恶的罪犯。
就如同眼下——
几张丑陋的面孔自昏暗中望来,这些人在恶疾的催逼下形销骨立,眼神却像染了毒的弯刀,黏腻污秽地刮过她的全身。
巡卫对此视若无睹,将人粗暴地推进去,“砰”地一声巨响后,铁门合上了。
温灵运不自觉地脚步后移,直到单薄的脊背抵住了门板。
早知道男女混住,之前总归是女子居多,尚能维持一丝体面。
如今,她们这些侥幸存活的女俘,像是被扔进了饿狼环伺的囚笼,竟是比恶疾更叫人绝望了。
“灵运......”
旁边传来一声细若蚊蚋的低唤,一只冰凉的手摸索着握住了她,颤抖着传递着同样的惊惶。
温灵运轻轻回握,在那只手背上拍了拍以作安抚,心却沉入了谷底。
航行七日,白眉山脉仍遥不可及。
前路未卜,病死或许还算痛快,若是还留着一口气,等待她们的只怕是比死亡更不堪的凌迟。
她的预感在深夜成了真。
当大多数人在病痛与疲惫中昏睡过去,几双泛着绿光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起来。
耳边尽是被扼在喉咙深处的哀泣之声,鼻腔里涌进血腥与污浊的气味。
温灵运与旁边的姑娘死死抱作一团,身体止不住地抖,两人缩在角落,拼命屏住了呼吸。
次日,舱室里又少了人。
这一次,不止是病死的。
温灵运倚在墙边,脸色青白,咳得撕心裂肺,一副奔着将五脏六腑都震碎的架势。
素帕掩了掩唇,再拿开时,上面已浸开刺目的猩红。
这下,连那些蠢蠢欲动的男人都惊恐着叫嚷着让她滚远点。
任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出她已病入膏肓,怕是熬不过今晚,哪还敢冒着生命危险去触这个霉头。
昨夜还与她相依取暖的那个姑娘,此刻站在几步之外,脸上写满了挣扎。
她看看咳血不止的温灵运,又望望对面刻意躲避的人群,最终咬了咬牙,将脚步挪向了“生”的那一边。
温灵运心里叹了口气,喉间腥气愈重,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夜里,她藏身黑暗,思绪异常清醒。
这么多日过去始终未能见到娘亲,只怕已是凶多吉少。
早就听说此行不止一艘凌云舰,但另外两艘的情形,又能比这里好上多少?
装病的权宜之计撑不了多久,她现在只盼着能早日落地,至少能寻个机会探听娘亲的消息。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脖颈间的锁灵环,正是这道束缚禁锢了她的灵力,在这弱肉强食的囚笼里,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
这般思索着,一阵略有些熟悉的声音,呜咽着传入耳中。
温灵运捂住耳朵,闭紧了眼,蜷得更紧了些。
没有窗的舱室里终日昏沉,仅凭璧上几盏灵灯投下惨淡的光。
温灵运捧着粗陶碗,独自蹲在离人群最远的角落,口中嚼着糙砺的糠米,碗沿后的一双眼却不着痕迹地扫视四处分散的人群。
白日里,混乱与不堪暂时隐去,舱室中泾渭分明,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她能感受到几道目光落在身上,带着毫不掩饰地打量。
但当那些人看清她脸上干涸的血污红黑交错,衣襟更是浸透大片深褐血斑时,那目光便迅速从审视转为了厌恶,议论声不避旁人,字字清晰入耳:“她怎么还没死?真是晦气......”
确认自己这“病痨鬼”的模样暂时还能充当护身符,温灵运将脸深深埋进碗口,蓬乱枯槁的长发披散下来,遮挡了所有窥探的视线。
又是夜色降临,危机接踵而至。
这处她精心挑选的角落足够隐蔽。
温灵运缩在最里侧的铺上,轻微的脚步声落入耳中恍如惊雷,那双手摸到腰际的瞬间,她陡然睁眼,睡意未消,人已干脆利落地翻滚下铺。
黑影扑了个空,喉间发出低吼,不死心地再次扑来。
周围铺位上的人有的睡死过去,更多的是被惊醒,却无一例外地僵卧不动,如同早已失去呼吸的尸骸,在黑暗里冷眼旁观。
温灵运滚入狭窄床底,脚踝却被一只大手死死攥住,粗糙的茧子磨得脚腕生疼。
她面无表情,用尽力气猛踹对方手腕。
黑暗中传来闷哼,视线交错间,赤红眼瞳乍隐乍现,粗喘声四面八方,随着黑暗一同朝温灵运逼压过来。
脚踝上的力道骤然加大,指甲抠进皮肉,顿听痛嘶声起,裸露的肌肤磨在地上,刮蹭出道道血痕,身体不受控制往外,一寸寸被拖拽出去。
温灵运冷汗浸湿后背,双手无法着力,眼看半个身子被拖出床底,电光火石之间,她眼中凶光一闪,非但不退,反而借力猛扑了上去。
“啊——”
一声短促至极的惨叫。
那如影随形的黑影僵住,随即捂着脖子踉跄后退,重重坐倒在地。
温热的液体溅上面颊。
温灵运攥紧了手中磨利了的碎陶片,翻裂的指甲传来噬心般的痛楚,她用另一只手重重按住狂跳的心口,压下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喘息。
低低的气声在死寂中清晰无比,连沉睡者的鼾声都尽数消弭,唯有偷袭者喉间的“嗬嗬”声逐渐急促,数着生命的倒计时。
浓烈的血腥气蔓延,依旧没有一个人起身,没有一声询问。
整间舱室,仿佛只剩她一个活物,在尸堆里握着唯一的凶器,独自喘息。
温灵运心脏怦怦跳着,她杀过鸡鸭鱼鹅,甚至斩杀过妖兽,
但杀人,这是头一遭。
黑暗掩盖了一切,她看不清对方的脸,不知道死者姓甚名谁,前后不过数息之变,受害者成了行凶者。
鼻端萦绕着化不开的腥气,耳闻垂死者的苟延残喘,指甲抓挠地板的动静随着呻吟声越来越低,在某一刻骤然停歇。
温灵运指尖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只想就此躺倒睡过去,可还要防着暗中可能存在的觊觎者。
她脸色苍白如雪,勉强收拢溃散的思绪,背靠着墙壁,握着那染血的陶片,睁着眼直到天明。
这个充斥着血腥与压抑的夜晚,最终只留下了这一桩凶案。
巡卫按时查房,尸体像被处理垃圾一样拖走。
只是这次,那巡卫皱着眉多看了一眼脖颈处的致命伤,又扫视舱室里的幸存者,似乎想找出是谁敢如此明目张胆的下手杀人,但他最终只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便悻悻退了出去。
温灵运依旧蜷缩在老地方,与往日不同的是投过来的目光带了些怀疑与忌惮。
谁都不敢相信这个咳了几天血还不死的病痨鬼,竟有如此狠厉的手段。
那个曾抛弃她的姑娘,如今衣衫褴褛,捧着空碗,隔着人群,眼神呆滞地望着她,说不清那里面藏了多少复杂心绪。
巡卫走后不久,就有人坐不住了。
温灵运心知昨夜之事不会轻易了结。
可此时看着呈合围之势逼近的四名男子,仍是扯出了一抹苦笑。
四个人。
她叹了口气,猛地将陶碗摔向地面。
脆响惊得众人齐齐一颤,那四个男人却只是顿了顿,随即露出更狰狞的冷笑,瞥了一眼她纤细的手腕,眼中明晃晃的嘲讽之色。
“老三居然栽在这种货色手里。”
温灵运暗道不妙,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她紧抿着唇,眼睁睁看着他们如同戏耍猎物的野兽,好整以暇地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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