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
温灵运捂着浮现出几道血痕的手臂,心中懊悔。
此次实在是过于大意,竟被这么个小东西给伤了。
应雪鸿对她这般轻敌的行为不以为然,“它不过形貌幼小,真实修为与你相差无几,不可被其外表迷惑。”
温灵运忍着手臂上传来的火辣辣的刺痛,委屈地咬了咬唇。
再抬眼时,已是泪光盈盈,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眼巴巴地望着应雪鸿的眼睛。
僵持半晌,应雪鸿终究还是默默撕下一截干净的衣摆,又从旁碾碎了些许碧芜灵草,替她包扎好伤口。
动作算不上温柔,倒是挺利落。
“我也不知道他这么凶嘛。”伤口处理完毕,温灵运眼泪汪汪的向他诉苦,试图挽回些许颜面,“明明看起来还挺软萌的。”
应雪鸿闻言,顺着她的目光再次看回那只蜷缩在角落,正对着他们龇牙咧嘴的苍狼幼崽。
“软萌?”
这小兽獠牙利爪,一身血污,这般凶狠,究竟得是什么眼神才能看出它软萌?
温灵运哪敢再就“软萌”与否进行争辩。
眼下变故陡生,她手脚麻利至极,连忙将剩下的几株灵药收入囊中,又问应雪鸿:“那现在这东西怎么办?”
“你有何想法?”
“是我先问的你。”
应雪鸿只静静看着她,不发一语。
温灵运忽地想起来两人初见她嘴硬试探,你不答我也不答,也是用的这招,当即讪笑一下,收敛了小心思,正色分析道:“无非三种选择。杀了,以绝后患;放了,任其自生自灭;养着,化为己用。不过它们一族脾性太过刚烈,如今又结下这般血海深仇,恐怕这最后一条是行不通的。”说到最后,语气中带着惋惜。
应雪鸿剑眉紧蹙,“你竟还想养它?”
“有何不可?”温灵运坦言,“它生来便有筑基修为,潜力非凡。若能从小抚养,建立羁绊,待其成长起来,于我这等修为低下的修士而言,无异于多了一件强大的保命利器。况且,观其父母神骏威武之资,它日后定非池中之物。豢养高阶妖兽为己用,几乎是皇族内眷与世家子弟才享有的特权。比起那些灵药,这活生生的妖兽才是真正可遇不可求的机缘。”
说罢,她看着那满身戒备的幼崽,幽幽叹了口气。
应雪鸿对此不置可否,只淡淡道:“将性命系于仇根深种的妖兽之手,你不怕日后日夜难安,反受其噬?既然后患无穷,杀了便罢。。”
那蜷缩着的幼崽颇有灵性,虽听不懂人言,到底是从应雪鸿那毫不掩饰的冰冷杀意中感受到了死亡危机。
它愤怒地嗷呜一声,弓起背脊,摆出拼死一搏的姿态,但那双清澈的兽瞳里,却流露出了深切的恐惧。
以温灵运的想法,这的确是当下最合理的处理方式,她刚想附和,目光无意间扫过巢穴中横七竖八的狼尸。
尤其那母狼的尸首,庞大的妖躯横倒,硕大狼目睁着,无声地凝视他们二人。
并非诈尸,她也并不感到害怕,只是莫名从那固执得至死不肯闭上的眼眸中看出了沉重得化不开的悲凉。
于是,那句“都听夫君的”就这么卡在了嗓子里,再也说不出了。
应雪鸿正欲抬手了结那小崽子的性命,瞥见她神色怔忪,望着母狼尸首出神,那只抬起的手,便又缓缓放了下来。
温灵运有些迟疑,上前几步,手掌轻轻抚上已然失去光泽的灰白狼瞳。
掌心下的眼皮冰冷僵硬,她不得不用上两只手,才勉强为这死不瞑目的巨兽合上了双眼。
“这次还剖丹吗?”
唯有修为达到一定境界的妖兽,才能在体内凝结出妖丹。
而妖丹、妖血,乃至经过炼化的筋骨皮肉,在修仙界中皆是珍贵的修行资源。
仙朝官方圈养妖族,本就是为了剖丹取血,长久以来,无人觉得此举有何不妥。
温灵运还是头一回亲手获取这等珍贵之物。
应雪鸿对此道一无所知,自然也是她提出保留妖丹之事。
可此刻,揣在包里的那枚妖丹,突然变得有些烫手。
她摇了摇头,垂眸不语,陷入沉闷的思绪里,察觉到应雪鸿从身旁走过,下意识地起身跟上。
直至立在摇摇欲坠的巢穴边缘,准备离开之际,她才猛地回身,望向那片狼藉。
只见那母狼尸首后,竟怯生生地竖起了两只瑟瑟发抖的稚嫩狼耳。
“你......”她看向应雪鸿,欲言又止。
他手下留情了?
应雪鸿眸光晦暗不明,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不唤夫君了?”
“咳咳!”
温灵运像是被口水呛到,脸颊瞬间涨得通红,一时又羞又恼,忍不住攥紧拳头不轻不重地锤了他一下。
“走了。”他不再多言,横手揽过纤细的腰肢。
脚下陡然失重,温灵运抓紧他的衣襟,努力仰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对微微颤动的耳朵,将脸埋进他的胸膛。
应雪鸿巡视归来,正看到温灵运坐在篝火旁,手里抓着树杈子串起来的烤肉,小口小口地吃着。
姿态比之初见时那狼吞虎咽的模样,着实斯文秀气了许多。
他在一旁坐下,通报情况:“我们仍在风蚀苍狼的领地内,附近暂无危险。待其他妖兽察觉苍狼族群已灭,此地必生动荡,明日需尽早启程。”
温灵运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她见应雪鸿坐下后便闭目入定,再看看手里吃到一半的烤肉,随口说道:“你也太刻苦了,就不能歇会吗?”
应雪鸿睁开眼,“如何歇息?”
“就,歇息啊,”温灵运被他问得一噎,“白天赶路,晚上修行,不眠不休的,年轻人身体倒是挺好?”
说到最后,语气里不禁带上了几分调侃。
应雪鸿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等闲话,索性沉默以对。
此时内视己身,金丹溃散之势已被遏制,隐患迟迟未现。
他猜测这或许是跟那诡异的茧中之地有关,只是记忆缺失,想要弄清原委,仍需借助外力,或是借助知情之人。
目光不由落向对面。
却见那人手里的烤肉举在半空,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眼神放空,明显是在出神。
被她直勾勾地盯了半晌,应雪鸿本不欲理会,反倒是温灵运先回过神来,没头没脑的问了句:“诶,你平时杀那些异族和妖兽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啊?”
“感觉?”
“嗯,”她像是自言自语,“应该没什么感觉吧,看你下手那么爽快利落。”
“需要有何感觉?”
“你难道就不会觉得,有一点点不忍心吗?”她放下树杈,语气认真了些,“活生生的一条性命,就那么草草了之,更何况是无冤无仇。”
“妖兽主动袭击之时,恐怕不会如你这般深思熟虑。”
这句话仿佛刺到了她,温灵运立即提高了声音反驳:“那不一样!”
“有何不同?”
“就、就......”她嘟囔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又悻悻地举起了那根树杈子。
应雪鸿实在看不过去她这副模样,移开了视线。
片刻寂静后,才听到她近乎叹息的喃喃低语:
“可能.....等修为到了你这样的境界,想法就自然不一样了吧。”
不待应雪鸿接话,或许也是知道他不会接话,温灵运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声音在寂静的山洞里激起小小的回音。
“我看过很多书。”
“书上说,那些真正的异族,几乎是存在于上古传说中的老古董,如今早已绝迹。妖兽当世倒是寻常,但在我二十年的生命里,只见过一回,也只亲手杀过一回。”
“我们家,在王朝最边缘的小镇上,恰好临着都护白泽区——嗯,就是划给妖族栖息的特定区域。”
“那是我十三岁那年。”
“白泽区内据说有大妖出世,引发了妖兽潮,有些妖兽冲破了外围阵法,逃了出来。”
“镇妖司的高手未能及时赶到,衙门里驻守的修士人手严重不足,便对民间下发了缉妖令。那时我还是炼气期的修为,跟着镇上的大人们一起去捉妖。”
“书里总是告诉我们,妖兽天性温顺,是依附于人类的附庸。可当我亲眼看到那些被法术束缚却依旧龇牙咧嘴的妖兽时,我才知道书里说的不尽真实。”
“或许,也只有最凶悍,最不甘被圈禁的,才敢拼死逃出来。它们的存在,对人族修士而言,本身就是一种威胁。尽管明知逃出来多半是死路一条,它们还是逃了。”
“它们被一个个捉住,挣扎不休。”
“后来,领头的修士说,要杀鸡儆猴。于是,我们开始动手杀妖。在长辈的协助下,我也......杀了一只。”
“说实话,手感与杀鸡鸭并无太大区别。它们是与我们全然不同的生物,不过是些开了些许灵智,懂得粗浅修行之法的异类罢了,怎能与万物之灵的人族相提并论呢?”
话到这里停住了,应雪鸿静静地看着她。
她深吸口气,没有与他对视,目光落在树杈子上,在昏暗的山洞里,那姿态仿佛举着一支火炬。
她仍旧说了下去:“我今天看到那被你我害死的风蚀苍狼族群,看到那只侥幸存活的幼崽,尤其是看到那母狼至死不瞑的眼睛——它明明已经看不见了。但那一瞬间,我心里......闷的厉害。”
应雪鸿淡淡接话:“因目睹一支族群的覆灭,故而心生怜悯?”
“不。”温灵运摇了摇头。“弱肉强食,是这片天地间最根本的法则,连人族自身也必须遵从,才能存活于世。”
“我是在想,其实人族自身,何尝不是如此?云汐王朝打了败仗,所以我们——这些战俘、这些奴隶,就像货物一样被送到这白眉山脉来挖矿,生死由天,命不当命。”
“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官、那些胜利者们看我们,岂非和你看那些妖兽一样?”
“可你能逃。”
“逃?”温灵运扯了扯嘴角,没能扯出完整的笑容来,似乎还想说什么,万千话语在喉间翻滚,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就此住口。
她重新开始啃着烤肉。
应雪鸿收回视线。
篝火噼啪作响,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低沉的声音响起:“为何不逃?”
“我娘亲,还在他们手里。”她闷闷的。
应雪鸿沉默了。
火光在他脸上忽明忽暗,映照不出丝毫情绪。
“夫君。”
“嗯?”
“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们真能回去......你会帮我救出我娘亲吗?”
“......”
短暂的静默,如巨石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她鼓起勇气,再度开口:“我......求你呢?”
“会。”
温灵运没料到他真会答应,不由得愣住,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得寸进尺地追问:“如果,如果到时候你也办不到呢?”
“那就想办法。”
回答一如既往的简洁,仿佛世上无他不可为之事。
温灵运不再说话,默默啃着冰冷的肉块,直到应雪鸿再次闭目入定,山洞里只剩下柴火燃烧的细微声响,才听到她极轻极轻地道了声:“谢谢。”
应雪鸿没有再回应,也不知是否听见。
温灵运胡乱填饱了肚子,小心翼翼地挪到他身边,也学着他的样子试着冥想。
奈何心绪纷乱,加之身处险境,不过片刻功夫,意识渐渐模糊,沉沉睡去。
睡意朦胧间,她隐隐感觉到自己被挪了挪位置,调整了睡姿。
模糊的视野里是深色的石壁,她随手拢了拢衣衫,迷迷糊糊的朝身旁望去——
那里空空如也。
应雪鸿不见了踪影。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