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我只是想安稳些度日。”

“你信你说的那些话吗?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床上人抬手打翻粥碗,釉碗摔在地上,碗缘磕落,白粥全洒了出去。

尹渊偏过头,正好与门边女人目光交汇。

冷翠烛手足无措,转身要走,又猛地退回,走到床边。

麦绿裙纱沾上米粥,她拎起裙摆。

冷蓁立马坐起:“娘。”

“你身子怎么样?伤口还痛不痛?”

“……”

冷翠烛不知该怎么面对。

她担心冷蓁,他毕竟是她的孩子,但当她看到尹渊与他相谈,她发觉自己的担心如此微不足道。

像她一样,微不足道,微小如尘埃。

她是注定要被剥离的。

从前没人在乎她的急忿怨痛,以后也一样。

所以,她该在乎自己啊。

她的关爱,该还给自己。

没得到答复,冷蓁直起身,拉住她的手。

“娘,那日都怪我。我也没想到你会下水救我……你怎么那么傻呢,湖水那么脏。”

“是啊,很脏。”

她收回手,手心抓紧臂上披帛:“娘也没想到,你父亲愿意放你一命。”

尹渊仍坐床边,垂眸凝神,如听纶音佛语般。

“嗯。”

“泠娘,我给你备了礼。”

下人抬柜进来,原是一把直项琵琶,通体崭新发亮,琴头系着红翡翠坠子,面板刻了蝴蝶云纹。

冷翠烛接过琵琶,道了声谢。

“谢官人。”

她其实不喜欢琵琶,弹琵琶,全是为了向旁人取乐。

从前在青楼,琵琶若弹得不好,是要吃不上饭被饿死的。

她学琵琶也未学多深入,学的全是弹琵琶时该如何眉目传情暗送秋波,如何与看客拨云撩雨。

她抚弄起琴弦,低低吟唱几声,抬眸面前人全盯着她。

“谢官人。”见此情形,她又说了遍。

冷蓁眼里有了笑意:“娘,要不弹弹试试?我还没听过娘弹琵琶呢。”

冷翠烛目移道;“奴困倦得很,就先走了。”

尹渊垂下眼帘:“嗯。”

“泠娘,我晚些来找你。”他眸色微凝,“罢了,你早些安置。”

冷蓁眨巴眼:“娘……那你好好歇息。”

她抱着琵琶,转身出门。

未回房,就抱着琵琶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走,鼻尖酸楚难掩。

乌鸦落到她肩上:“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你不是说,冷蓁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你心疼他,要与他好好聊聊吗?”

“不重要了。”

她捏紧琴弦:“我从前,总是在想旁人怎样,念叨旁人有多么不易。现今我发现,自己只是别人拿来取乐的玩物罢,笼中的青雀,竟然还心疼起自己自由自在的主人来,真是可笑。”

“我不喜欢弹琵琶,也不喜欢泠娘这个名字。我说过,他们从不在乎。”

乌鸦微张嘴,往里靠了些。

“……你真这样想?”

冷翠烛:“他们让我很难受。”

院子里的曲水假山全是冷翠烛没见过的,她与乌鸦在院子里转悠,累了就找个亭子歇息。

望着满院缥渺落雪,她不禁垂眸抚弦,曲声婉转凄凉,泠泠动人,满是哀感顽艳的情调。

“谁在抚琵琶?”

倏地,她停下手头动作。

“夫人,应是请来的乐师在练习吧。”

“雪越下越大了,夫人要不与奴婢回去?莫冻坏了身子。”

声音似是从不远处的连廊传来的,与亭子隔了几棵松树,看不太清。

“回去干嘛,坐在屋里等死?”

“老爷在何处?还是在他那个私生子那儿?”

“额,大概是吧……”

“唉,老爷也是贱呐,被人各种怼,还上赶着赔笑脸。身上痒欠抽就去马厩找马鞭呗,那贱种又不会给种马瘙痒。”

“我说的对么?”

“啊……对,夫人说得对!”

“哼,当日射歪了箭,射中了他那个姘头,让那孩子苟活了下来。早知如此,就该做个一箭双雕。”

“罢了,活着也不错,来日方长喽。”

冷翠烛掩唇。

那日的射箭之人竟然是尹夫人?

她以为,尹夫人良善,托丫鬟照顾她是个好人,原只是心里过意不去赎罪罢。

尹夫人与她无仇无怨,定是尹渊的手笔。

这高门大户里的人家,竟都如此冷血。

冷翠烛又想起尹渊的冷淡模样,他轻忽的态度,只觉败胃。

冷翠烛同铃兰姑娘讲了,她身上伤已好差不多,日后的药膏就由她自己来上,不再劳烦铃兰姑娘,铃兰姑娘自是答应的。

夜里她褪下衣衫,坐在镜前上药,抬眼铜镜当中倒映出男人面容。

尹渊站在她身后,一手搭上她光裸肩头。

“……官人怎么来了?”她将衣衫往里拢。

“看你。”

男人捻起她肩头发丝,细细揉搓,复抚过她锁骨,默默往下。

冷翠烛倒吸一口气,不禁颤栗。

胸上伤痕结了软痂,男人触摸着,刺痒得很。

她咬唇,道:“官人,奴上完药就要睡下了。”

“嗯。”

他仍站她身后,摩挲她肌肤上黏腻的药膏,搽匀开来。

青白药膏涂在她肤肉上,她阖着眼,睫梢蓄了月光,簌簌落在她胸口那只宽大手掌,手背青筋微跳,显现出筋骨。

他幽幽道:“泠娘,若是喜欢这儿,以后就住偏院罢。”

冷翠烛:“不喜欢。”

指上玉戒硌到她胸骨,她额头涔涔然发胀。

良久,房中烛火将灭未灭,男人才收回手,揩净指上药膏。答了声:“嗯。”

“这样也好,那我便为你与冷蓁买处宅院。”

她侧身躲开他的手,系好衣袍,发丝挽到耳后。

“官人走吧,奴歇息了。”

镜中男人恍惚了瞬。

“……嗯。”

尹渊为她与冷蓁在邻县挑的宅院不似从前那般偏僻,距尹府很近,只相隔几条巷子。

那宅院邻街,占地一亩,只需付六十贯钱。

冷蓁身上伤好差不多后,冷翠烛带他搬出了尹府。

兜兜转转,两人的确是过上了比从前好的日子,只不过,都不是双方想要的。

从小笼子,搬到了更为宽敞明亮的笼子罢。

她与冷蓁的行李少,仅几件衣衫,还有冷蓁的药罐子。

那罐子里头装的什么冷翠烛好奇多日,偏冷蓁又藏得好,她没机会瞧见。

“……应该是些药材什么的。”

她从锅里舀起药汤:“他才多大啊,怎么可能杀人。之前不都问过了嘛,他说没有。”

公鸡砸吧嘴:“宿主,你好像……没问吧?”

“他好像也没答。”

乌鸦点点头:“你只不过是试探了他。”

“没有证据……就不能妄加揣测别人。”

她蹙起眉:“蓁蓁不是那种人,你们不要诬陷他。”

“不要再说这事了,我不会再去问的。”

她端起碗:“我去给他送药,你们就好好待在庖厨。”

“不准偷吃谷子。”

她端着药碗走过长廊,到了冷蓁住的小阁楼。

阁楼只铺了床,其余各处还未收拾好,桌面烛台上的灰还需要擦。

冷蓁趴在床上,背上伤痕盘虬交错,腰侧肉粉色疤痕随吐息浮动,一半陷在床铺,一半由薄纱掩着。

冷蓁侧目望她,低低唤了声:“娘。”

冷翠烛将药碗放到门口桌子上,瞥了眼内室:“蓁蓁,娘把药给你放桌子上了,你记得喝。”

她转身欲走,又被一声轻唤牵住。

“娘……”

门外雪花飘摇,冷翠烛站在门口,垂下眼皮。

他哽咽时稍稚弱的话,不禁让她追忆起他小时。

因她生产时的那一刺,小时,冷蓁身子虚弱,每到冬日雪天都咳嗽不停。

喃喃学语的孩子,遇冷只会喊娘。

娘、娘……他站在雪地,唤她一遍又一遍。

她那时也只不过是个才二十出头的女子。

她那时弄不明白许多事,心中有许多不甘。

她那时站在檐下,无比怀念从前在楼里的日子。

孩子一遍遍唤着,如咒语般,将她牢牢栓住。

她竟妥协了。

又或许,她当初并未妥协。

她是一半魂去了鬼门关,一半留下来,做了娘。因此她总是迷惘若失,斜倚在门框边。

她瘦弱的身躯里,只塞了一半魂儿。

冷翠烛猛然意识到,竟是这几句娘困了她十几年。

竟然只是几声娘吗?

竟然不是些什么洪水猛兽般的玩意?

就软绵绵的几声娘。

她头也不回地出门,走到回廊被拉住袖袍。

冷蓁拉她拉得紧。

追来匆忙,衣袍穿好履鞋却忘穿,绒袜沾上灰。

“娘,为什么不理我?”

“快回去喝药吧……”

“你因为那日我挟持你而怄气?”

“不是?那是……因为你为了救我,呛了水而生气?”

冷蓁淡淡:“我那日是准备死掉的。”

“我没想到……”他语塞住。

冷翠烛已然明白他想要说什么。

冷蓁是个好孩子,她有多恨、多怨,都不得不承认这点。

命数如此,他们母子注定离心,甚至还要照菟丝子说的,为争一个烂男人争得头破血流。

真荒谬。

孩子是无辜的啊。

她又何尝不无辜?

她扯回冷蓁紧拉着的袖袍,低低道:“回去吧,娘还有事要做。”

“娘不能一直围着你转,娘也不想被你围着转,你很大了,还像小孩一样黏着长辈很奇怪。”

“为什么?”冷蓁眸光乍地熄灭。

“唤你蓁蓁,是娘习惯这样叫,不是因为你还年轻,还是六七八岁天真无邪的孩童。”

她掸掸袖袍:“所以别再扮嫩,免得被笑话。”

“就连母亲你也要笑话我?”

“娘被人笑话十几年了,你也知道。”

“所以你又将那些人的恶意强加在我的身上吗?”她扭头道,“是娘就那么不堪,还是你心存不甘?”

冷蓁咬牙:“是,我当然不甘。”

“不堪的也是我,我当然不堪。”

“就像你说的,我不是什么六七八岁不谙世事的孩子,我已经十八。”

他的十八岁生辰,是在柴房过的。

他在柴房被人扇巴掌鼻血横流,隔着屏风听见父亲说他非嫡非庶,是野种。

而他的母亲呢?为何又要乖顺地依偎在那个男人的怀中。

就连她也要抛弃他吗?

痴心妄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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