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月明当天就在月牙峰后山闭关了，这一去就是大半年。

在这期间宗门发生了许多事情，譬如，盛炎长老自从年节回来后就开始研究修复祖师叔的墓碑，研究了大半年，也没有把祖师叔的坟修好，甚至还墓碑还有加剧崩裂的迹象。

譬如，顾听枫、初寻雪、沈梦瑶和左安阳都入了炼气期，学会了辟谷。

譬如，顾听枫和初寻雪已经通过实力让宗门弟子对他们心服口服，再也没有剧情纸片人嫉妒他们了，大家都相亲相爱起来。

而司卿所有方面都很出色拔尖，唯独因为没有灵根，无法引气入体。

哪怕他的剑法是同期弟子中最出色的那个，哪怕不用灵力的前提下，他是剑意最强，也无法改变他止步于此的事实。

云月明突破了元婴出关，成了修仙界最年轻的元婴剑修，才得知司员外在半年前去世，司卿回家奔丧了。

四大长老一早就过来跟她报喜，十天前，顾听枫进了剑冢取到了上古名剑——太合剑。

荷淼长老除了震惊，更多的是艳羡，她叹道：“太合剑天下霸道，当年我想要，它不愿意跟我，如今竟然选择了这个傻小子……”

据说顾听枫在剑冢努力了两个时辰，伤得不轻，休息了十天才养好伤。

云月明暗暗一叹，这就是主角光环吧，受再重的伤也不会挂。

初寻雪也拿到了适合她的青霜剑，沈梦瑶早有本命剑，没有参与到这次选剑中来。

左安阳更是离谱，由于左家来人了，他被迫进去试炼，还坚持不够一刻钟，就连滚带爬地出来了，还嬉皮笑脸地说自己不是当剑修的料。

云月明毕竟是少宗主，身份便是隔阂，她出关后，除了四大长老，暂时没谁主动来拜访她，现在年轻一代都忙着去顾听枫处看热闹。

自打她进了元婴境，荷淼恨不得广撒传音石，让整个修仙界都知道消息。

交好的宗门倒是送来了不少贺帖，也有同期修士向云月明发起挑战。

不过这些人情世故，云月明向来不太管的，回帖的事情都交给了大师兄方珂。

出关三天后，司卿回来了。

他是唯独一个专程找上门来向她道喜弟子，只是少年闷沉沉的，状态不太好。

云月明忍下许多问候，抬眸看着曾经的半大少年。

她闭关匆忙，闭关前还跟他兴致勃勃地讨论剑谱，还给人家布置了“作业”。

大半年未见，他已然蜕变，沉稳了许多。

少年依旧容貌俊美，五官精致，但眉宇间却悄然流露出几分淡淡的愁容。

“少宗主。”他轻声唤道，随即拿出一本精心写好的书，恭敬地递上前，“这是您当时吩咐我记下的——晴光剑谱。”

云月明听到声音，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她注视着那本书，却迟迟没有伸手去接。

“这大半年里，我在剑谱后半部分补充了四套全新的招式。”他微微一笑，那笑容虽美，却少了往日的温度，“您可以试着练习一下，若是不满意，权当我僭越。”

他的声音平和而沉稳，却与昔日那个温柔和煦的少年有所不同。

云月明看着他，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于没有记忆的司卿而言，司员外是他的再生父母，司员外去世，想必对他的打击也很大。

丧亲之痛，她能体谅。

她轻柔地拍了拍他的手臂：“……你不必强行笑的。”

司卿的嘴角微微颤动，却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深知自己的与众不同，没有灵根的他，注定无法像其他师兄弟那样自由地引气入体。

哪怕他能净化魔气，但修仙界人心叵测，这种技能更像是一种潜在的隐患，为了避免引来不必要的猜忌和麻烦，还是保密为妙。

再加上司员外的离世，一桩桩沉重的心事压在他的心头，他的心情又怎能轻松起来呢？

云月明心疼地望着少年虚假的笑容。

“你……大可不必为了跟我说一声恭喜，而勉强自己笑的。”

她喜欢那个坦率乖巧的少年，不会因为少一句道喜而改变。

“在我面前，其实没必要带上人间那些人情世故的。”云月明安慰道。

司卿闻言，僵硬的笑容散去，双唇抿成了直线。

心里宛如一面沉寂许久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泛开层层涟漪，那些涟漪在湖面上不断地扩散、荡漾，打破了表面的死寂。

然而，这涟漪的扩散并非毫无意义的扰乱，反而似乎为他找到了一种久违的归宿感。

这种归宿感，只有她能给予。

一滴泪无声地滑落。

司卿后知后觉地抬手拭去脸颊上的水珠，就连自己也有些讶异。

司员外去世他都没哭，却因为她一句问候而破防。

她一如既往的关怀，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贴心问候，此刻在他看来，竟是如此难以消受。

他伪装的笑容被她看穿了。

她知道他不开心的，却不知他因何不开心。

司卿有些许彷徨，甚至不敢与她对视。

司员外高寿离世，对人世间早已没有留恋。

而他修行三年，也看淡了凡人的生老病死，像司员外这般的际遇，于凡人而言已算是十分幸运，因此，奔丧只是去见恩人的最后一程，作最后的道别。

他真正难过的是，他没有灵根，无法修行，再多的丹药灵草都无济于事。

不知不觉同期的弟子都有了新的进展，她也已经元婴了。

他离他们越来越远了，离她越来越远了。

“司卿？”

云月明努力唤回他思绪，担心他因为司员外的去世而沉溺悲伤。

“过去的人，过去的事咱们别再想了好么？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她的一字一句，皆是安抚，以慰他丧父之痛。

真诚而朴实。

司卿徐徐抬眸对上她关切的视线，许久，他默默应道：“好。”

她的出现，让他头一回意识到世界上除了黑暗与他，还有其他的生命。

是她在无穷的黑暗与混沌中将他唤醒，给予他逃离的力量。

他不知道力量从何而来，直觉告诉他，那个黑暗的囚牢是因为她的到来而解缚，让他获得走向光明的自由。

她充满善意，不问来历，坚定不移地保护他。

在他心里，她是最完美的月光，赐予他新生的女神，是他最初的记忆，就好似有她在，他的存在才有根可寻。

他跟着她离开司家，离开凡尘，他以为自己可以是特别的。

他在她面前总是免不了紧张，谨慎到努力温顺乖巧地去讨好她，努力塑造一个完美弟子的形象，生怕她会因为他不能修炼而嫌弃他。

但是在剑岚宗两年多，他渐渐发现云月明悲悯众生，她的善意对每一个人散发，就像那皎洁而温柔的月光，普照大地，不属于哪一个谁。

只要没能站在她的身边……于她而言，他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这才是他不开心的缘由。

他想变强大，却无能为力。

云月明看着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日益沉默寡言，闭关前他身体状况就不太好，现在瞧着气色更加柔弱了，她忍不住心疼：“好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明天……我要进剑冢了。”

司卿平静地看着她。

“……什么？”云月明懵了一下。

“今晚听枫在他的住处设宴庆祝，你也会来吧？”司卿轻声询问。

云月明没明白他的思路怎么突然这般跳跃了，她含糊应声：“嗯，我会去的。”

出关后她还没见过那两个徒弟呢！

男主也是翅膀硬了，前两天拿到本命剑，连自己师尊都不记得了，还不如司卿十万分之一！

*

这一晚，寒风凌冽，顾听枫在他的听枫园摆了一桌酒菜，整起了火锅，邀请好友初寻雪、司卿、沈梦瑶和左安阳过来庆祝，庆祝他拿到太合剑。

云月明在门外闻到那股热腾腾的人间烟火气时，不由得感慨，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又是一年冬，上次聚众烧烤的时候还是在去年的年三十。

顾听枫显然已经和长老们这一届的亲传弟子都混熟了。

好歹月牙峰是云月明的地盘，她推门而进，弟子们一下子拘束地站起来作揖：“少宗主。”

“师尊。”顾听枫和初寻雪毕恭毕敬地让出一个位置。

云月明扫了一眼他们的神色，自知她的到来让他们都拘谨了，她恬淡一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杯道：“恭喜你们。”

顾听枫掩饰不住心中的得意：“嘿嘿，我也没想到这么幸运，二长老说太合剑是清一仙尊年轻时用过的佩剑。”

“不敢想象将来我要是拿着这把剑去天道门，他们会是什么表情。”

初寻雪一板一眼地回敬：“这一切都有劳师尊两年多的悉心教导。”

顾听枫呆了呆，连忙附和：“对对对！”

云月明随和地笑了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你们继续，我也就是过来看看。”眼角余光分明能瞧见司卿的心不在焉。

少年比初相识时长高了许多，她站在旁边，只够得着他的肩膀，浅蓝的弟子服束着细腰，神情淡雅，姿态挺拔，衣袂在微风中轻轻飘动，宛如山间的一抹流云。

不知不觉间，他早已出落得比男主顾听枫更加惊艳，举手投足颇有少年仙君的气度。

“司卿，明天到你了是吧！”左安阳酒意上头，脱口而出，“以你的身手，一定也能得到一把上古名剑！”

司卿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旁人不知他没有灵力的事情，云月明和顾听枫好歹是知道的。

剑冢里刀剑无数，无论谁进去都会触发阵法启动，便会被里面的刀剑纠缠不休，若没有灵力，恐怕难以招架这么密集又持久的攻击。

云月明和顾听枫面面相觑，想说点什么岔开话题，却一时不知从何言起。

半顷之后，司卿恢复了温柔平静的模样，看似并没有多大的波澜，只清浅应了一声：“承你贵言。”

云月明兀自一怔：“司卿，你确定要去试吗？”

剑冢的古剑大多有灵，会无差别攻击每一个试图取剑的试炼者，直到对方收服本命剑，又或者像左安阳一样自愿放弃。

一个没有灵力的人进去，危险度太高了。

“我自然是要去的。”司卿从容地对她笑了笑，“少宗主，我不想错过任何一次机会。”

只有优秀的修士才有资格被选入天道门，作为一名以剑修著名的剑岚宗，天道门的意向也只在剑修。

他连剑都没有，连参与的资格都没有。

偏偏天道门的清一仙尊是治疗他灵根的希望。

他不想错过任何一次成为真正修士的机会，不想错过任何一次走向她的机会。

司员外去世，他彻底断了与尘世的亲缘，遣散了司家所有的家仆，心中只剩下一个执念。

追随她。

追随他自打有意识起，见到的第一缕月光，第一轮明月。

云月明不知司卿心中所想，但思及少年意气，不让他去试试，他又怎么能轻言放弃。

作为师姐，还是他们的少宗主，应当是要鼓励他的。

少年人举杯欢饮，司卿安静地坐在旁边，似是满腹心事，与他们格格不入。

云月明挪到他的身边，以酒杯碰了一下他案前的杯子。

司卿歪头，目光澄澈如初：“少宗主？”

“不用想太多，想去就去试。”她顿了顿，“如果在剑冢里没有合适的剑，我再带你去寻。”

作为一个医修，剑其实不重要，但他非要取一把剑作为本命法宝，那她也尊重他的选择。

司卿意外地瞪大了眼睛，还没等他回答，左安阳就带着满身酒气，歇斯底里地冲她呐喊：“少宗主！你偏心！”

末了还打了个酒嗝。

司卿：……

云月明：……

“明明我也没有拿到本命剑，咋就没人带我去寻剑……”左安阳醉醺醺地呢喃着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云月明不禁被他逗笑，司卿垂眸看着她，眉宇间笑意淡淡，心里却没有太多欢喜的情绪。

十三年前，她出现在银环岛也不过是灭杀魔物，拯救人间。

她对他的好，仅仅是因为他可怜。

没有灵根的他想要跟上她的脚步，与她并肩，只能日复一日地苦练，才能勉强往她靠近一小步。

他不愿当她那芸芸众生之一，他想成为离月亮最近的那颗星，能伴她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