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中部,铁斗盆地。
夜间蒸腾的雾霭抱困于群山,湿气弥漫,无处可泄,像从地底长出的白色屏障与天幕浑然一体。
报丧鸟凌厉的叫声准点撕开雾纱。
殷迟猛地睁眼!
帝都夜间专线到站,驱鸟器发挥作用,把报丧鸟从电桩上赶回城市上空,耽误了他们觅食,只好扰人清梦,报复人类。
这浑鸟夜夜如此!他愤懑着想关窗,身体却懒得动。
“咔嗒” 一声,窗锁自落。
小夜灯光线微弱,一道黑影投在被子上,沿着地板爬向墙壁,折上天花板,像蛰伏一角的怪物。
静了片刻,影子像跳动的烛火,摇曳着挪向门口。
不是杀手的脚步。
殷迟闻到缕极淡的木香,警惕悄悄回落,心头咯噔:他怎么提前来了?
那身影刚触到门把手,殷迟的脸色在昏暗笼罩下骤变,如蚂蚁啮咬的痛感,来势汹汹,涌遍全身。
他的嘴唇颤抖,像反复重启的旧电视,断断续续吐出破碎抽搐的雪花:“鹤……鸣洲。”
那身影猛然顿住,意识到殷迟状态不对,回身扑到床边,手忙脚乱查探。
“哪里不舒服?”
床垫微陷,木香浸得更近,那只手抚上他的额与颊,呼吸扫过后颈,鸡皮疙瘩混着疼痛炸开。
殷迟屏住呼吸,挤出两个字:“骨痛。”
“厉害吗?这次是哪里?”
“全身。”
“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不早给我打电话?若是我今晚没回来,你该怎么办?”
这嗓音如清泉漱石,急起来也带着清雅,可殷迟偏爱惹人动怒,盼着他哪天忍无可忍滚蛋。
“……呃嗯!”
他本想叫他滚开点,发出来的却是求救般的呻吟。
如此一来,鹤鸣洲不仅不会滚蛋,没发作起来的脾气也要杳然不存了,“我该早点来的…… 对不起,阿迟。”
鹤鸣洲的头抵在殷迟肩头,腰腹被箍紧,上半身陷进对方温热的胸膛,骨缝里的痛点在神经里横冲直撞。殷迟痛得叫出声。
“别抗拒我。” 鹤鸣洲的声音贴着耳畔。
殷迟疼得像只濒死地鹌鹑,软着脖子靠在鹤鸣洲身上,任那力量支撑着为他缓解。
良久,冷汗浸透衣衫,痛感逐渐退潮。
殷迟缓了缓,用手肘顶了两下鹤鸣洲,示意他放开。
“再等等。” 鹤鸣洲箍住他的手腕,“别总用疼来折磨我,我见不得你受苦,你知道的……”
他冷淡道:“不痛了!”
鹤鸣洲则坚持,“不一定。”
他盯着幽暗的墙,心里莫名窝火,在沉默中暗中较劲。
果然,鹤鸣洲终是松了手,不放心的问:“那我今晚睡你旁边……?”
“……”
鹤鸣洲无可奈何,只好抽走手,嘱咐的话还没说出口,殷迟痉挛不止,脉搏里的血液像沸水流窜,找不到气口,身体止不住地下坠,眼前的光芒被黑暗吞噬。
要死的感觉,近了……
“阿迟!” 鹤鸣洲抱紧他,声音哑得发颤,像怕他下秒会消失。
身上的剧痛被一股强大吸力抽离,漫长的下坠持续了很久,失重感仿佛漫无边际。
不祥的预感冒头,骨痛再度席卷全身。
殷迟抓住鹤鸣洲的手,像风中飘摇的旗幡,要有所依附,无助地呢喃着:“鹤鸣洲……鹤鸣洲……”
死亡在逼近。
耳畔响起温柔的呢喃:“没事的,哥在…… 很快就不痛了……”
殷迟蜷成幼儿的姿态,抖落满身脆弱,被鹤鸣洲的气息包裹着,扛过了那几分钟,他像从沼泽里爬出来的朽木,死气沉沉地靠着鹤鸣洲,哪怕两人的衣服都汗湿黏在皮肤上,他也没再推开对方。
鹤鸣洲翻出两件同款薄T,给殷迟换完衣服,嫌床太湿,将他抱去了客卧。
殷迟却在想:“不知还能活多久,这关系差不多该断了。”
鹤鸣洲这个便宜哥哥是假的。
各怀鬼胎陆续相处一年,殷迟之所以没戳穿血缘谎言,全因鹤鸣洲有平复他基因病的能力。
不完全进化者的后遗症,是基因病,而基因病五花八门,唯一的共同点是——短命。
二十岁进入寿命尾声,活着的每一天都在等待死亡降临。
他运气好,今年二十七,比原先预料的多活了好几年。
-
二十岁那天,殷迟正和赵成在半荒漠化的骨磨草原躲避追杀。
草原的风没日没夜地刮,脸上的伤口里积着沙。
天黑后,遍地骸骨在风里吟出鬼哭,像大地的哀鸣。
殷迟翘腿,躺在八百米内唯一的一块草坪上守夜,望着满天繁星。赵成从帐篷钻出来,叼着烟给他挡着风点了根火柴,让他许愿。
火光映出他们的影子。
他轻嗤一声坐起来,心想这年头谁还过生日,捏着快燃尽的火柴,说:“要求不高,再活五百年。”说完吹灭火苗,歪风打散白烟。
赵成用死鱼眼睨他,骂了句傻逼,又去睡了。
殷迟发誓那愿望是真心的。
频繁复发的骨痛是倒计时的丧钟,他随时可能会因器官衰竭而死,可鹤鸣洲知道这些还这样不离不弃的照顾他,确实谁看了都要感动。
此时,背后环住他的手给他擦去额头上的冷汗,“好点了吗?”
鹤鸣洲的呼吸弄得他耳朵痒,翻身去蹭耳朵解痒,不经意蹭在鹤鸣洲的胸膛。四目相对,对方温和的眼睛,像包容的沼泽,吞下他所有陈旧的病痛。
殷迟向来讨厌别人这么看他,却不知何时习惯了鹤鸣洲的视线——总把他当没长齐牙的幼崽,只差没端尿喂奶了。
每每想到这画面,他都觉得可笑。
鹤鸣洲长得英俊,面部线条流畅,不显锋利,平时戴副旧银框眼镜,斯文中散发出天然的清冽,像块莹润的薄玉,忍不住抚摸。
初见时,鹤鸣洲被他划分到人畜无害的行列,即便后来查到他是倒卖黑市武器的中间商,也没有改变对他的看法。
机灵的商人不会蠢到向陌生人透露正在干违法犯罪的勾当,殷迟笃定这是个需要他罩着的弱鸡,胸有成竹的认为,要是豺狼虎豹早在他的火眼金睛下暴露无遗。
他绝对不可能看错。
但这弱鸡一天到晚操心他的生活,不要脸的入侵他的领域,这点殷迟相当不满。
“......你听我在说吗?”
鹤鸣洲的声音拉回殷迟的注意,“我打算疏通关系送你去来西,在赤道上,虽然炎热,但适合你,我有关系能买到居住权,你看要不……”
“不去。” 殷迟拒绝得干脆,不满道:“你是不是手伸太长了?”
他是刀口舔血的杀手。鹤鸣洲对他的过往一无所知。
本就活在两个世界,等老师从萨勒曼手里救出来,他就会离开山阴。这段靠着谎言维系的关系便会一拍两散。
鹤鸣洲掏心掏肺,说不感动是假,因为基因病没有剥夺他的感情,所以才会纵容这个人越界到他的床上。
鹤鸣洲不高兴,又无可奈何,凑近有意无意的贴上殷迟的背,耍赖说:“山阴有什么好?你不跟我离开,我就赖在你这不走。”
殷迟烦了,往后一个肘击,后面的人发出吃痛的闷哼。
“你知道我活不久,过去的二十七年没有我,你过来了,我也过来了,我们都过来了,帝国不完全进化者都这样过来的,现在跟我保持距离,是对你我都好的选择。”
身后的人明显僵住。
“我找了你很久……要我怎么装作不知道?” 鹤鸣洲的声音微不可察的颤抖。
殷迟心中一沉,还是往他心上补刀:“我对你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你找回这样的弟弟做什么呢?”
“……感情这种事,时间久了就有了,我不逼你像我一样,但是答应我好好活着,好吗?哥会找到办法,一定让你活下去。”
不完全进化者的基因病无解。
帝国早把他们归为淘汰基因,注意力全在完全进化者和新人类身上。
他们是被判了死刑的活死人。
殷迟不再说话。
真不知道跟鹤鸣洲争辩这些没用的话做什么。
鹤鸣洲对他这个弟弟近乎偏执的宠爱,竭尽所能的弥补幼年的分离,要不是这人长了还算张理智的脸,听到他说的话会错以为他精神异常也说不定。
人前衣冠楚楚的老板,私底下事事依他,唯唯诺诺像条狗。
说真的,鹤鸣洲若是条狗就好了,他会带着一起走——他偏不是。可气。
鹤鸣洲败下阵来。
“刚才是我多事了,你别生气……我不说了。”
-
窗外春雨淅沥,室内秒针滴答。
鹤鸣洲的妥协在殷迟意料之中,他就是块软骨头,殷迟想到他现在低眉顺眼的样子,心里莫名烦躁,道:“困了,睡觉。”
过了会儿,估计是以为他睡着了,背后挨过一具小心翼翼的躯体。没有触碰他,保持着距离,却正好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温度。
鹤鸣洲陪着,殷迟总会睡得安稳。
他想:“要是分开了,恐怕会想念这里的日子。”
…
第二天,殷迟浑身轻松,积压在体内的沉重感,一夜之间烟消云散。
他是舒坦了,鹤鸣洲却病了。
三十九度的高烧,昏昏沉沉的脸和脖子都泛着红,呼吸粗重,看起来极其难受。
殷迟掐了掐他烫红的脸,骂了句:“活该。”
刚骂完,对方掀开眼皮,幽怨地看他,动了动嘴:“水。”
殷迟良心未泯,倒了水递过去。
鹤鸣洲像树獭般慢腾腾撑起身,殷迟嫌他磨叽,“算了,别动,我喂你。”
鹤鸣洲俊脸露出疑惑,杯子直接递到他嘴边也没反应。
“快点,不是你说要喝水吗?”
鹤鸣洲听话地垂下眼睫,嘴唇含住杯沿,小口小口地吸水。
周遭时间仿佛变慢了。从殷迟的角度俯视,鹤鸣洲安静地如同睡着,他本该催他快点,却舍不得打扰。直到对方挪开嘴,他还在发怔。
给鹤鸣洲喂完退烧药,街上已人声嘈杂。殷迟收到短信便开始换衣服,鹤鸣洲听到声响,问道:
“……你要出去吗?”
殷迟来到床边,鹤鸣洲明显意识不是特别清醒,微凉的手覆盖在他的额头上:“都什么样了还管?睡你的觉吧,我不出去。”
鹤鸣洲似是安心了,哼唧一声又睡过去。
殷迟走到门口,望了眼床上静卧的人,走出公寓楼,撑着伞混入人群,前往五公里外的无人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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