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渊爱美,不穿弟子服,衣物每日不重样的换,身上所戴饰物也都极为精巧。更为特殊的,是他喜爱戴耳坠。整个四夷门只他一人如此。
今日,谢九渊正巧戴了一对黑玉珠子耳坠。湖底那白玉光亮扫过来的时候,那白玉的主人不单看清了谢九渊的面容,也瞧见了那对坠子。
男子戴耳坠,实在罕见。
不过确实十分好看。
谢九渊拉着那个仙门弟子出湖上岸,两个人都湿了一身,发丝和衣物都紧贴在身上,明明该是个狼狈模样,但其中一个红衣似火,虽是少年有些稚嫩,但实在俊美。另一个身量更高,眉眼锋利,却带着邪气,让人心生畏怕。
一个我见犹怜,一个气度非凡,竟无半分狼狈之感。
谢九渊拨开贴在眼周的湿发,抬头去看那忘恩负义痛击他腰腹的人,正要好好说道说道,却忽然怔住了。
岸上不似湖底那般晦暗,反而因为月光,周遭的一切都透着朦胧的明晰,足以让谢九渊看清眼前人的面容。
谢九渊爱美,不但爱自己美,也爱别人美。
此人明眸如黑珀,肤白胜凌雪,竟是惊艳绝伦。
谢九渊看得入神,眸中惊叹难掩。
“你是哪个仙门的弟子?生得如此好看,我竟从未见过。”
谢九渊心里这么想,也真的这么问出来了。
不怪谢九渊惊讶。他年少时不知收敛锋芒,总爱凑热闹,别的仙门都知道四夷门有个爱美如命又心高气傲的弟子,同样,他也知道哪个仙门有谁长得好看。
更别说后来千机阁成立,情报消息最是灵通,这样容貌的弟子,即便是没亲眼见过,也该是听过的。但他竟毫无印象,实在奇怪。
莫非是重活一次,记忆出了差错?
谢九渊刚这么想,又否定了这个猜想,他连灵气都继承了,记忆又如何会出差错?
况且,他也从没觉得自己缺失了哪段记忆,若是有人问及过往生平,他定然答得上来。
是以,谢九渊很快下了定论。
千机阁消息再灵通,难免有疏漏,兴许这个弟子极为敛锋收芒,也不常在人前露面,这才一点传闻也没透出来。
谢九渊想着这些的时候,并未注意到,对面的人其实也正仔仔细细端详着自己。而等他再抬眼时,便见这人神情疑惑,正盯着自己。
“仙门弟子?”他声音与谢九渊少年独有的意气风发不同,更沉也更稳,带着天然的威压。
不过,这威压对谢九渊是无用的,谢九渊只觉这声音十分悦耳,当即挑起眉眼,道:“我救你一命,你自报家门谢我,难道不应该吗?”
那人听得一笑,道:“你?救我?”
他勾着细绳,将捡回的玉玦提起来,道:“我不过是丢了个东西,下水去捡,何需你救?”
这下换谢九渊一脸疑惑了。
“你不是失足落水么?”
那人笑着,好整以暇道:“溺水和游水,你分不清么?”
这人语气不似假话,谢九渊心中生疑,这才想到,每日任务完成时,脑子里总会有“叮”的一声响起,但现在他已经将人救上岸,按理来说任务已经完成,却迟迟没听到那声“叮”。
难不成真是他救错人了?
谢九渊抬眼打量着此人,看见他颈间被勒出的红印,顿时心虚起来。
若这人真是去捡玉的,那先前就不是这人忘恩负义,而是他莫名其妙杀人未遂了。
“这……”谢九渊一时无言以对。
他腰腹受了重击,此时还在隐隐作痛,但因为早就习惯了,所以并没有过多在意,这会儿为了解决当下的窘境,索性捂住腰腹,露出痛苦的神情来,道:“既然是一场误会,我勒了你,你也打了我,就当是扯平了。我们就这么散了,你看如何?”
玄晏视线下移,只道:“我是防卫,你呢?算什么?”
“算助人为乐?”
谢九渊说出来自己都想笑,尾音也忍不住上扬。
虽说他确实是出于积德行善,但助人为乐这四个字和他已经是与世长辞的关系了。
只在年少时,他才会义正言辞地说要杀魔族,救苍生,会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助,为了求公道同人争执不休。做了千机阁阁主后,他少做几件坏事仙门百家就要去烧香还愿了,谁会指望他助人为乐?
至于如今,他虽每日行善,但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并非是他真心实意要当一个好人,“伪善”两个字跟他才是最搭边的。
千机阁那些人要是听到有人用“助人为乐”来形容他,一定会厉声反驳——
简直是危言耸听!我家阁主最擅长的分明是拧人脑袋!
玄晏微微抬着下巴,摩挲着自己颈间的红印,道:“你管这叫助人为乐?”
他语气戏谑,听起来并不怎么在意这伤,但问话的内容又确实是不满,像是要纠缠到底。
谢九渊被弄得有些不耐烦,环抱手臂道:“也可以是其他说法,比如杀人未遂,歹意横生,随你怎么叫。”
这话听起来吓人,但玄晏不怒反笑:“既是如此,总要有所图谋吧,你图我什么?”
谢九渊抬眼睨着他,勾起唇角:“自然是图你这副皮囊,想尝尝鲜。”
“尝鲜?”玄晏眸中闪过一丝讶异。不是因为这个说法本身,而是惊讶于这个说法居然会从一个少年人口中吐露出来。
看着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说话神情语气却全然不似少年。少年心性虽然无畏无惧,但多的是不知天高地厚,见识太少才不知畏惧,眼前这人一动一笑,却似是胜券在握,无所不知,所以无所畏惧。
玄晏低头凑近去看他,想看清他脸上的神情究竟有无伪装。忽地,却又伸出两根手指抬起他的下巴,嗤笑道:“年纪轻轻,懂什么是尝鲜?”
“自然是懂。”谢九渊对美的事物忍耐度总是很高,因此并未反感对方的触碰,反是勾唇笑着,直视着那双微湿的眸子。
下一刻,他周身便有丝丝魔气渗透出来,缠上了挑他下巴的那两根手指。
玄晏盯着那几缕魔气,眸光动了动,果然收了手指,看向谢九渊道:“魔族?”
眼看对方被自己的身份吓到,谢九渊更是得意:“如何,现在还认为我年纪轻轻,不谙世事么?”
玄晏捻搓着指腹,微抬了下眼,道:“魔族重欲,你在此事上确实是天赋异禀。”
他语气平静,竟听不出好恶来。
魔族嗜血重欲,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普通人见了魔族会避之不及,仙门弟子修灵使剑,虽然不至于闻风丧胆,但也绝对是不待见的,更有嫉恶如仇的,像是年轻时的谢九渊自己,见了魔族就是要追着杀个干净的。
能如此平静地和魔族站在一处,甚至好言好语说话的,那可当真是稀罕人。
谢九渊没将惊讶表现在脸上,只道:“既然知道我天赋异禀,那就趁早离开吧,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说罢,转身便要走。
下一刻,手腕却忽然被人擒住,他转过头,那人身量比他高出许多,正垂眸看着他。
“你说到此为止就到此为止,我有说过不与你计较?”
谢九渊皱了眉,实在想不通。
这人身上灵气充裕,定然是仙门中人,对他一个魔族死缠烂打的,也太没道理了。
“你……”二人离得太近,谢九渊只好仰头与他对视,强调道,“我是魔族。”
他刻意加重了声调,想以此吓退这个仙门中人,就算吓不到,以仙门对魔族的憎恶,也该嫌他晦气才对。
但玄晏只是微抬了下巴,露出颈间的勒红,道:“你是魔族,所以我这伤就白受了?”
谢九渊:“……”
这人究竟能不能听懂人话?
谢九渊笃定,今日他就是说自己是魔君,这人也会扯着他的衣领同他理论到底的。
目光对峙良久,谢九渊道:“那你想如何?”
玄晏道:“我要你做……”
他话未说完,一声尖叫炸开在湖面,树上的黑鸦都被惊得四散飞去。
谢九渊猛然记起,他今日夜出是为了日行一善的任务,拯救失足落水的仙门弟子。
但人他还没救到!
来不及多想,谢九渊甩开箍着他的那只手,再次毫不犹豫跳进了湖中。
这变故来得太猝不及防,某位魔君大人盯着空空如也的手,神情困惑。
良久后呢喃出声:“他这是……不愿么?”
正想着要不要下去把人给抓回来,便听得一阵水声,湖面冒出来两个脑袋。谢九渊正拖着一个人游过来。
“喂!别光看啊,搭把手。”
手上拖着人,上岸并不容易,谢九渊索性摇人帮忙。
玄晏却站着没动。
在魔都,从来只有他使唤别人,没有别人敢使唤他。
见人没动,谢九渊扒拉着岸边,抬头睨了他一眼,道:“你有耳疾?”
玄晏立时蹙了眉心:“放肆!”
“你这耳疾还挺特殊,时有时没有的。”谢九渊丝毫没被唬到,说完这话,用力将手上的人往上一推,紧接着自己也爬上了岸。
那人被他这么一推,在岸上打了两圈才停住,正好停在了玄宴脚边。因为挨得太近,脸几乎要碰到玄宴的鞋尖。
谢九渊爬上岸刚起身,正好见自己救上来的人被一脚踢开,又滚了个圈,亏得他伸脚拦住,才没让人滚湖里去。
谢九渊一记冷眼扫过去,道:“你跟他有仇?”
“嫌他脏。”玄宴语气听起来确实极为嫌弃。
谢九渊没再反驳,因为他自己也矫情得很,反感别人触碰。
他蹲下查看地上弟子的情况,探了鼻息,确认人没死后,便在胸腔几个穴位处敲了敲,那弟子顿时咳出水来,又因为缺氧急促呼吸了好几下,才渐渐缓过神来,看见眼前有人。
【叮!任务完成!】
脑子里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行,这回没救错人。
谢九渊撑着膝盖起身,低头对地上的人道:“还活着就行,不用谢,我走了。”
说完就准备扬长而去。
那弟子却一把拉住他,语气带着劫后余生的欣喜:“等等!是你救了我吗?”
谢九渊弯腰睨着他,紧紧盯了他一下,道:“你有眼疾?”
“啊?”那弟子一头雾水。
谢九渊却点了下头,道:“看来你也有耳疾。”
“啊??”那弟子更懵了。
谢九渊却没有解释,只道:“不重要,手松开,否则我就把你踢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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